第十九章(1 / 3)

早晨,一切都過去了。節日活動已經結束。九點左右我醒過來,洗了澡,穿上衣服,走下樓去。廣場空蕩蕩的,街頭沒有一個行人。有幾個孩子在廣場上撿焰火杆。咖啡館剛開門,侍者正在把舒適的白柳條椅搬到拱廊下陰涼的地方,在大理石麵的桌子周圍擺好。各條街道都在清掃,用水龍帶噴灑。

我坐在一張柳條椅裏,舒舒服服地背向後靠著。侍者不忙著走過來。把牛群放出籠的白地告示和大張的加班火車時刻表依然貼在拱廊的柱子上。一名紮藍色圍裙的侍者拎著一桶水,拿著一塊抹布走出來,動手撕告示,把紙一條條地扯下來,擦洗掉粘在石柱上的殘紙。節期結束了。

我喝了一杯咖啡,一會兒比爾來了。我看他穿過廣場走過來。他在桌子邊坐下,叫了一杯咖啡。

“好了,”他說,“都結束了。”

“是啊,”我說。“你什麼時候走?”

“不知道。我想,我們最好弄一輛汽車。你不打算回巴黎?”

“是的,我還可以待一星期再回去。我想到聖塞瓦斯蒂安去。”

“我想回去。”

“邁克打算幹什麼?”

“他要去聖讓德呂茲。”

“我們雇輛車一起開到巴榮納再分手吧。今兒晚上你可以從那兒上火車。”

“好。吃完飯就走。”

“行。我去雇車。”

我們吃完飯,結了帳。蒙托亞沒有到我們這邊來。帳單是一名侍女送來的。汽車候在外麵。司機把旅行包堆在車頂上,用皮帶束好,把其餘的放在車子前座他自己的身邊,然後我們上車。車子開出廣場,穿過小巷,鑽出樹林,下了山坡,離開了潘普洛納。路程似乎不很長。邁克帶了一瓶芬達多酒。我隻喝了兩三口。我們翻過幾道山梁,出了西班牙國境,駛在白色的大道上,穿過濃蔭如蓋、濕潤、蔥鬱的巴斯克地區,終於開進了巴榮納。我們把比爾的行李寄放在車站,他買好去巴黎的車票。他乘的這次列車當晚七點十分開。我們走出車站。車子停在車站正門外。

“我們拿這車子怎麼辦?”比爾問。

“哦,這車子真是個累贅,”邁克說。“那我們就坐它走吧。”

“行,”比爾說。“我們上哪兒?”

“到比亞裏茨去喝一杯吧。”

“揮金如土的好邁克,”比爾說。

我們開進比亞裏茨,在一家非常豪華的飯店門口下車。我們走進酒吧間,坐在高凳上喝威士忌蘇打。

“這次我做東,”邁克說。

“還是擲骰子來決定吧。”於是我們用一個很高的皮製骰子筒來擲撲克骰子,第一輪比爾贏了。邁克輸給了我,就遞給酒吧侍者一張一百法郎的鈔票。威士忌每杯十二法郎。我們又各要了一杯酒,邁克又輸了。每次他都給侍者優厚的小費。酒吧間隔壁的一個房間裏有一支很好的爵士樂隊在演奏。這是個叫人愉快的酒吧間。我們又各要了一杯酒。第一局我以四個老K取勝。比爾和邁克對擲。邁克以四個J贏得第一局。比爾贏了第二局。最後決定勝負的一局裏,邁克擲出三個老K就算數了。他把骰子筒遞給比爾。比爾卡嚓卡嚓搖著,擲出三個老K,一個A和一個0。

“你付帳,邁克,”比爾說。“邁克,你這個賭棍。”

“真抱歉,”邁克說。“我不行了。”

“怎麼回事?”

“我沒錢了,”邁克說。“我身無分文了。我隻有二十法郎。給你,把這二十法郎拿去。”

比爾的臉色有點變了。

“我的錢剛好隻夠付給了蒙托亞。還算運氣好,當時身上有這筆錢。”

“寫張支票,我兌給你現錢,”比爾說。

“非常感謝,可你知道,我不能開支票了。”

“那你上哪兒去弄錢啊?”

“呃,有一小筆款就要到了。我有兩星期的生活費該彙來。到聖讓德呂茲去住的那家旅店,我可以賒帳。”

“你說,這車子怎麼辦呢?”比爾問我。“還繼續使嗎?”

“怎麼都可以。看來似乎有點傻了。”

“來吧,我們再喝它一杯,”邁克說。

“好。這次算我的,”比爾說。“勃萊特身邊有錢嗎?”他對邁克說。

“我想她不一定有。我付給蒙托亞的錢幾乎都是她拿出來的。”

“她手頭竟一個子兒也沒有?”我問。

“我想是這樣吧。她一向沒有錢。她每年能拿到五百鎊,給猶太人的利息就得付三百五。”

“我看他們是直接扣除的吧,”比爾說。

“不錯。實際上他們不是猶太人。我們隻是這麼稱呼他們。我知道他們是蘇格蘭人。”

“她手頭果真是一點錢也沒有?”我問。

“我想可以說沒有。她走的時候統統都給我了。”

“得了,”比爾說,“我們不如再喝一杯吧。”

“這個主意太好了,”邁克說。“空談錢財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說得對,”比爾說。我們接著要了兩次酒,比爾和我擲骰子看該誰付。比爾輸了,付了錢。我們出來向車子走去。

“你想上哪兒,邁克?”比爾問。

“我們去兜一下。興許能提高我的信譽。在這一帶兜一下吧。”

“很好。我想到海邊去看看。我們一直朝昂代開去吧。”

“在海岸一帶我沒什麼賒帳的信譽可言。”

“你不一定說得準的,”比爾說。

我們順著濱海公路開去。綠茸茸的地頭空地,白牆紅瓦的別墅,叢叢密林,落潮的海水蔚藍蔚藍的,海水依偎在遠處海灘邊上。我們駛過聖讓德呂茲,一直朝南穿過一座座海邊的村莊。我們路過起伏不平的地區,望見它後麵就是從潘普洛納來時越過的群山。大道繼續向前伸延。比爾看看表。我們該往回走了。他敲了下車窗,吩咐司機向後轉。司機把車退到路邊的草地上,調過車頭。我們後麵是樹林,下麵是一片草地,再過去就是大海了。

在聖讓德呂茲,我們把車停在邁克準備下榻的旅店門前,他下了車。司機把他的手提包送進去。邁克站在車子邊。

“再見啦,朋友們,”邁克說。“這次節日過得太好了。”

“再見,邁克,,比爾說。

“我們很快就能見麵的,”我說。

“別惦著錢,”邁克說。“你把車錢付了,傑克,我那份我會給你寄去的。”

“再見,邁克。”

“再見,朋友們。你們真夠朋友。”

我們一一同他握手。我們在車子裏向邁克揮手。他站在大道上注視我們上路。我們趕到巴榮納,火車就要開了。一名腳夫從寄存處拿來比爾的旅行包。我一直送他到通鐵軌的矮門前。

“再見啦,夥伴,”比爾說。

“再見,老弟!”

“真痛快。我玩得真痛快。”

“你要在巴黎待著?”

“不。十六號我就得上船。再見,夥伴!”

“再見,老弟!”

他進門朝火車走去。腳夫拿著旅行包在前麵走。我看著火車開出站去。比爾在一個車窗口。窗子閃過去了,整列火車開走了,鐵軌上空了。我出來向汽車走去。

“我們該付給你多少錢?”我問司機,從西班牙到巴榮納的車錢當初說好是一百五十比塞塔。

“兩百比塞塔。”

“你回去的路上捎我到聖塞瓦斯蒂安要加多少錢?”

“五十比塞塔。”

“別敲我竹杠。”

“三十五比塞塔。”

“太貴了,”我說。“送我到帕尼厄.弗洛裏旅館吧。”

到了旅館,我付給司機車錢和一筆小費。車身上布滿了塵土。我擦掉釣竿袋上的塵土。這塵土看來是聯結我和西班牙及其節日活動的最後一樣東西了。司機啟動車子沿大街開去。我看車子拐彎,駛上通向西班牙的大道。我走進旅館,開了一個房間。我和比爾、科恩在巴榮納的時候,我就是睡在這個房間裏的。這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梳洗一番,換了一件襯衣,就出去逛大街了。

我在書報亭買了一份紐約的《先驅報》,坐在一家咖啡館裏看起來。重返法國使人感到很生疏。這裏有一種處身在郊區的安全感。但願我和比爾一起回巴黎去就好啦,可惜巴黎意味著更多的尋歡作樂。暫時我對取樂已經厭倦。聖塞瓦斯蒂安很清靜。旅遊季節要到八月份才開始。我可以在旅館租一個好房間,看看書、遊遊泳。那邊有一處海灘勝地。沿著海灘上麵的海濱大道長有許多出色的樹木,在旅遊季節開始之前,有許多孩子隨同保姆來過夏。晚上,馬裏納斯咖啡館對麵的樹林裏經常有樂隊舉行音樂會。我可以坐在咖啡館裏聽音樂。

“裏麵飯菜怎麼樣?”我問待者。在咖啡館後麵是一個餐廳。“很好。非常好。飯菜非常好。”

“好吧。”

我進去用餐。就法國來說,這頓飯菜是很豐盛的,但是吃過西班牙的以後,就顯得菜肴的搭配非常精致。我喝了一瓶葡萄酒解悶兒。那是瓶馬爾戈莊園牌的好酒。悠悠獨酌,細細品味,其樂無窮。可算是瓶酒賽好友。喝完酒我要了咖啡。侍者給我推薦一種巴斯克利久酒,名叫伊紮拉。他拿來一瓶,斟了滿滿一杯。他說伊紮拉酒是由比利牛斯山上的鮮花釀成。是真正的比利牛斯山上的鮮花。這種酒看來象生發油,聞起來象意大利的斯特雷加甜酒。我吩咐他把比利牛斯山的鮮花拿走,給我來杯陳年白蘭地。這酒很好。喝完咖啡我又喝了一杯。

比利牛斯山的鮮花這回事看來是有點把這侍者得罪了,所以我多賞了他一點小費。這使他很高興。處在一個用這麼簡單的辦法就能取悅於人的國度裏,倒是怪愜意的。在西班牙,你事先無法猜測一個侍者是否會感謝你。在法國,一切都建築在這種赤裸裸的金錢基礎上。在這樣的國家裏生活是最簡單不過的了。誰也不會為了某種曖昧的原因而跟你交朋友,從而使關係弄得很複雜。你要討人喜歡,隻要略微破費點就行。我花了一點點錢,這侍者就喜歡我了。他賞識我這種可貴的品德。他會歡迎我再來。有朝一日我要再到那裏用餐,他會歡迎我,要我坐到歸他侍候的桌子邊去。這種喜歡是真誠的,因為有堅實的基礎。我確實回到法國了。

第二天早晨,為了交更多的朋友,我給旅館每個侍者都多給了一點小費,然後搭上午的火車上聖塞瓦斯蒂安。在車站,我給腳夫的小費沒有超過該給的數目,因為我不指望以後還會再見到他。我隻希望在巴榮納有幾個法國好朋友,等我再去的時候能受到歡迎就夠了。我知道,隻要他們記得我,他們的友誼會是忠誠的。

我得在伊倫換車,並出示護照。我不願意離開法國。在法國生活是多麼簡單。我覺得再到西班牙去太蠢。在西班牙什麼事情都捉摸不透。我覺得傻瓜才再到西班牙去,但是我還是拿著我的護照排隊,為海關人員打開我的手提包,買了一張票,通過一道門,爬上火車,過了四十分鍾和穿過八條隧道之後,我來到聖塞瓦斯蒂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