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2 / 3)

即使在大熱天,聖塞瓦斯蒂安也有某種清晨的特點。樹上的綠葉似乎永遠露水未幹。街道如同剛灑過水一樣。在最熱的日子裏,有幾條街道也總是很陰涼。我找到城裏過去住過的一家旅館,他們給了我一間帶陽台的房間,陽台高過城裏的屋頂。遠處是綠色的山坡。

我打開手提包,把我的書堆在靠床頭的桌子上,拿出我的剃須用具,把幾件衣服掛在大衣櫃裏,收拾出一包待洗的衣服。然後在浴室裏洗了淋浴,下樓用餐。西班牙還沒有改用夏令時間,因此我來早了。我把表撥回了一小時。來到聖塞瓦斯蒂安,我找回了一個鍾頭。

我走進餐廳的時候,看門人拿來一張警察局發的表格要我填。我簽上名,問他要了兩張電報紙,寫了一份打給蒙托亞旅館的電文,囑咐他們把我的所有郵件和電報轉到現在的住處。我算好將在聖塞瓦斯蒂安待多少天,然後給編輯部發了份電報,叫他們給我保存好郵件,但是六天之內的電報都要給我轉到聖塞瓦斯蒂安來。然後我走進餐廳用餐。

飯後,我上樓到自己的房間裏,看了一會書就睡覺了。等我醒來,已經四點半了。我找出我的遊泳衣,連一把梳子一起裹在一條毛巾裏,下樓上街走到康查灣。潮水差不多退掉了一半。海灘平坦而堅實,沙粒黃澄澄的。我走進浴場更衣室,脫去衣服,穿上遊泳衣,走過平坦的沙灘到了海邊。光腳踩在沙灘上,感到熱呼呼的。海水裏和海灘上的人不少。康查灣兩邊的海岬幾乎相聯,形成一個港灣,海岬外是一排白花花的浪頭和開闊的海麵。雖然正是退潮時刻,但還是出現一些姍姍而來的巨浪。它們來時好象海麵上的滾滾細浪,然後勢頭越來越大,掀起浪頭,最後平穩地衝刷在溫暖的沙灘上。我涉水出海。海水很涼。當一個浪頭打過來的時候,我潛入水中,從水底泅出,浮在海麵,這時寒氣全消了。我向木排遊去,撐起身子爬上去,躺在滾燙的木板上。另一頭有一對男女青年。姑娘解開了遊泳衣的背帶曬她的脊背。小夥子臉朝下躺在木排上和她說話。她聽著,格格地笑了,衝著太陽轉過她那曬黑了的脊背。我在陽光下躺在木排上,一直到全身都幹了。然後我跳了幾次水。有一次我深深地潛入水中,向海底遊去。我張著眼睛遊,周圍是綠瑩瑩、黑黝黝的一片。木排投下一個黑影。我在木排旁邊鑽出水麵,上了木排,憋足氣,又跳入水中,潛泳了一程,然後向岸邊遊去。我躺在海灘上,直到全身幹了,才起來走進浴場更衣室,脫下遊泳衣,用淡水衝身,擦幹。

我在樹蔭裏順著港灣走到俱樂部,然後拐上一條陰涼的街道向馬裏納斯咖啡館走去。咖啡館內有一支樂隊在演奏,夭很熱,我坐在外麵露台上乘涼,喝了一杯加刨冰的檸檬汁和一大杯威士忌蘇打。我在“馬裏納斯”門前久久地坐著,看看報,看看行人,並聽音樂。

後來天開始暗下來了,我在港灣邊漫步,順著海濱大道,最後走回旅館吃晚飯。“環繞巴斯克地區”自行車比賽正在進行,參加賽車的人在聖塞瓦斯蒂安過夜。他們在餐廳的一邊同教練和經紀人等一起坐在長桌邊吃飯。他們都是法國人和比利時人,正全神貫注地在吃飯,但是他們情緒很好,過得很愉快。長桌上端坐著兩位美貌的法國少女,富有巴黎蒙馬特郊區街特有的風韻。我弄不清她們是誰帶來的。他們那桌人都用俚語交談,許多笑話隻有他們自己聽得懂,在長桌另一頭坐著的人說了些笑話,等兩位姑娘問他們說什麼,他們卻不吱聲了。車賽將於第二天清晨五點鍾繼續舉行,從聖塞瓦斯蒂安到畢爾巴鄂跑最後一段路程。這些騎自行車的人喝了大量的葡萄酒,皮膚讓太陽曬得黑黝黝的。他們隻有在彼此之間才認真對待這比賽。他們之間經常舉行比賽,所以對誰取得優勝也不怎麼在意了。特別是在外國。錢可以商量著分。

領先兩分鍾的那個人長了熱癤,痛得厲害。他踮著屁股坐在椅子上。他的脖子通紅,金黃色的頭發曬枯了。其他騎車人拿他長的熱癤開玩笑。他用叉子篤篤地敲敲桌子。

“聽著,”他說,“明天我把鼻子緊貼在車把上,這樣隻有宜人的微風才能碰到我的熱癤。”

一位姑娘從桌子那一頭看看他,他咧嘴笑笑,臉都漲紅了。他們說,西班牙人不懂得怎樣蹬車。

我在外麵露台上同一家大自行車工廠的賽車經紀人喝咖啡。他說這次比賽進行得很愜意,要不是博泰奇阿到了潘普洛納就棄權的活,該是值得一看的。灰塵太礙事,但是西班牙的公路比法國的好。他說世上隻有長途自行車比賽才算得上是體育運動。我曾經跟隨著看過“周遊法國”自行車比賽嗎?隻在報紙上讀到過。“周遊法國”是世界上最大的一項體育比賽。跟隨並組織長途車賽使他了解法國。很少有人了解法國。他同長途賽車的騎手們在途中度過了春、夏、秋整整三個季節。你瞧瞧現在有多少小汽車在長途比賽中在車隊後麵一個城市一個城市地跟隨著。法國是個有錢的國家,體育運動一年比一年興旺。它會成為世界上體育最發達的強國。靠的就是長途自行車賽。自行車賽和足球。他很了解法國。體育之國法蘭西。他對長途車賽很內行。我們喝了一杯白蘭地。不過,話得說回來,回巴黎終究不壞。隻有一個巴拿姆。這是說,全世界隻此一個。巴黎是全世界體育運動最興旺的城市。我知道黑人酒家在哪兒嗎?我哪會不知道。有朝一日我會在那裏同他相逢。我當然會的。我們會再次共飲白蘭地。我們當然會的。他們在清早六點差一刻動身。我要不要早起送行?我一定盡可能做到。要他來叫醒我嗎?怪有趣兒的。我會吩咐茶房來叫我的。他不計較,情願來叫我。我哪能麻煩他自己來叫呢。我會吩咐茶房來叫我的。我們說了聲明天早晨見。

第二天早晨我醒過來的時候,自行車隊和尾隨的那些汽車已經上路有三個小時了。我在床上喝了咖啡,看了幾張報,然後穿好衣服,拿著遊泳衣到海濱去。一大早,一切都很清新、涼爽、濕潤。保姆們穿著統一式樣的服裝或者按農家打扮,帶著孩子們在樹下散步。西班牙的孩子們長得很漂亮。有幾個擦皮鞋的一起坐在樹下同一名士兵交談。士兵隻有一條胳臂。漲潮了,涼風習習,海灘上出現一道道浪花。

我在一座海濱更衣室裏脫下衣服,跨過狹長的海灘,膛入水中。我遊了出去,設法穿過浪頭,但是有幾次不得不潛進水裏。後來在平靜的海水裏,我翻過身來,浮在水麵上。在漂浮的時候,我看到的隻有天空,感到滔滔波浪的起伏。我轉身遊向浪頭,臉朝下,讓一個巨浪把我帶向岸邊,然後又轉身向外遊,盡量保持在兩浪之間的波穀中,不使浪頭打在我的身上。在波穀中我遊累了,轉身向木排遊去。海水浮力很大,很冷。你有一種永遠也不會下沉的感覺。我慢慢地遊著,好象伴隨著漲潮作了一次長遊,然後撐起身子爬上木排,水淋淋地坐在正被陽光烤熱的木板上。我環顧海灣、古城、俱樂部、海濱大道邊的樹行以及那些有白色門廊和金字招牌的大旅館。右邊遠方有一座上有古堡的青山,幾乎封住了港口。木排隨著海水的起伏搖晃。在外通大海的狹窄港口的另一邊是另一個高岬。我想過要橫渡海灣,但是擔心腿兒抽筋。

我坐在太陽底下,注視著海灘上洗海水浴的人們。他們顯得很小。過了一會兒,我站起來,用腳趾挾住木排的邊緣,乘木排由於我的重量而向一邊傾斜的時候,利落地跳進海水深處,然後在愈來愈亮的海水中向上浮,鑽出海麵,抖掉頭上鹹味的海水,然後緩慢、沉著地向岸邊遊去。

我穿好衣服,付了更衣室的保管費,就走回旅館。賽車運動員們扔下了幾期《汽車》雜誌,我在閱覽室裏把它們歸攏在一起,拿出來坐在陽光下的安樂椅裏閱讀起來,想趕忙掌握些有關法國體育生活的情況。我正在那裏坐著,看門人手裏拿著一個藍色信封走出來。

“一封你的電報,先生。”

我把手指插進信封上粘住一點兒的封口,拆開看電文。這是從巴黎轉來的。

能否來馬德裏蒙大拿旅館我處境不佳勃萊特

我給了看門人一點小費,又讀了一遍電文。有個郵差順著人行道走過來。他拐進旅館。他留著大胡子,看來很有軍人氣派。他走出旅館。看門人緊跟著他出來了。

“這裏又是一封你的電報,先生。”

“謝謝你,”我說。

我拆開電報。這是從潘普洛納轉來的。

能否來馬德裏蒙大拿旅館我處境不佳勃萊特

看門人站在一旁不走,或許在等第二筆小費吧。

“到馬德裏去的火車什麼時候開?”

“今兒早上九點鍾開出了。十一點有班慢車,今晚十點有班‘南方快車’。”

“給我買一張‘南方快車’的臥鋪票。要現在就給你錢嗎?”

“隨你的便,”他說。“我記在帳上吧。”

“就那麼辦。”

哦,看來聖塞瓦斯蒂安是待不下去啦。我看,我是依稀預料到會發生這種事的。我看見看門人在門口站著。

“請給我拿張電報紙來。”

他拿來了,我拿出鋼筆,用印刷體寫著:

馬德裏蒙大拿旅館阿施利夫人乘南方快車明抵愛你的傑克

這樣處理看來可以解決問題了。就是這樣。送一個女人跟一個男人出走。把她介紹給另一個男人,讓她陪他出走。現在又要去把她接回來。而且在電報上寫上“愛你的”。事情就是這樣。我進屋去吃中飯。

那天晚上在“南方快車”上我沒睡多少覺。第二天早晨,我在餐車裏吃早飯,觀看阿維拉和埃斯科裏亞爾之間那一帶多山和鬆林的地帶。我看見窗外陽光照耀下的埃斯科裏亞爾古建築群,灰暗、狹長、蕭瑟,但並不怎麼太注意它。我看見馬德裏城在大平原上方迎麵而來,隻見隔著被烈日烤得幹旱的原野,在遠方一個不高的峭壁的上方,地平線上有一道白色密集的房屋。

馬德裏的北站是這鐵路線的終點。各列火車都在這裏停駛。它們不再繼續開往他鄉。站外停著出租的馬車、汽車,還站著一排旅館接待人。真象一座鄉村小城。我雇了一輛出租汽車一路上坡,駛過幾座花園,經過冷落的王宮和位於峭壁邊緣尚未竣工的教堂,往上一直開到聳立在高崗上的、炎熱的現代化城區。汽車順著一條平坦的街道向下滑行,直開到太陽門廣場,然後穿過行人車輛開上聖那羅尼莫大街。家家商店都拉下了布篷來抵擋暑熱。街道上向陽的窗戶都關著百葉窗。汽車靠人行道邊停下。我看見“蒙大拿旅館”的招牌在二樓掛著。汽車司機把旅行包搬進去,放在電梯前。我擺弄了一會兒電梯開關,還是開不動,就走上樓去。二樓掛著一塊雕花銅招牌:“蒙大拿旅館”。我撳撳門鈴,沒有人來開門。我又撳了一下,一名侍女緊繃著臉把門開了。

“阿施利夫人在嗎?”我問。

她呆呆地望著我。

“這裏是不是住著一位英國婦女?”

她轉身叫裏麵的人。一個非常胖的女人走到門口來。她頭發花白,抹著發蠟,梳成一個個小波浪,垂掛在臉龐兩旁。她的個子不高,但是很有威勢。

“您好,”我說。“這裏有位英國婦女嗎?我想看看這位英國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