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車夫軼事(1 / 3)

光亮亮的雨點頃刻間墜落下來,撞在被燈光映照的街路上,濺起一朵朵煙花般的碎點。光明的腳下在奮力蹬車,稍有上坡就抬起屁股,腳下的速度絲毫不減,雨水道子順著發際和臉漫流。他眯著眼,心下隻有一個目標,那就是他此行必須到達的地方,雖然到達那裏,隻有三塊錢的收益。從福美超市到順成小區,六公裏的路程,如果不是剛剛淋下幾條雨絲,如果不是他回家順路,他才不會做這筆買賣呢,這不是燒油和耗電,是幹耗血和汗的。

雨水和著光明的汗水,依然向下傾瀉著,車上拉的一對年輕夫妻也在抱怨這鬼天氣,那女的邊說話,邊牙齒打戰,埋怨那男的還不如打車了,要是打車這一會兒也就到了,就為了省這三塊錢。男的接受著抱怨,不住地嗬著氣。隻一會兒工夫,車裏的人和車外的人全都渾身透濕。光明超過了旁邊幾個騎自行車的人,他們同樣沒穿雨衣,同樣的渾身透濕。他超過了一個年輕女人,她穿著精短的白上衣,身體在自行車上奮力扭動著蹬車,側臉看過去,幾乎也跟他一樣滿麵的猙獰。光明一下子就超過了她,心下卻滑過一絲不忍。可是隻一瞬間,這一閃念就被越來越猛烈的雨水淋澆得無影無蹤了。

當光明接過那三枚硬幣的時候,他手心裏握的不單單有圓圓的固體,還有流動著的雨水,這樣奇妙的混合物形成一股冰冷的氣場傳達到手臂,然後通過血液直接抵達了心髒。此刻,他幹脆利落地打了個寒噤,將硬幣揣進上衣口袋裏,轉身向家裏蹬去。

順著市區東部的一片平房區,光明的三輪車穿行在曲折的小路上。拐過幾個彎,他在一扇黑色的鐵門前停了下來。沿街的屋子裏灑著橘色的燈光,朦朧地照著雨水橫流的街路。他打開虛掩著的鐵門,將車推進了院子。

兒子濤濤已經長到一米七了,念初中一年級,正在燈下寫作業呢。他老婆秦英早就聽到他回來的聲音,連忙給他拿來毛巾,臉上卻綻開笑紋說:“成落湯雞了吧,早上就提醒你有雨,偏不信。”

光明三下兩下脫光衣服。“給我打點熱水來,再給我衝碗薑糖水。這雨下的,跟計件似的,好像多下點就給它加班費似的。”

“你橫是掉錢眼裏了,是不是盼著這下的不是雨,是錢啊?”

“那我得多幸福啊,這滿天滿天的錢都砸我身上了。”

“做夢吧你!”秦英邊說邊掏他的衣兜和褲兜,要給他洗衣服。裏麵成了坨的衛生紙,皺巴成一堆的小廣告紙,還有一塊兩塊的零錢,有硬幣有紙幣,都水淋淋的,拿在手裏,滴滴答答的往下淌水。

“哈哈!”兒子濤濤笑道,“老爸是去河裏撈錢了吧?”

“寫你的作業去!不好好學習,你老爸掙的這點錢都得打水漂。掙點錢容易嗎!”最後一句話。光明跟兒子同時脫口而出,濤濤聽慣了他爸的口頭禪,就大聲順著、跟著說了。秦英的笑聲更響亮了。

入夜的雨聲還在響著,光明卻破天荒的失眠了。他發了一身熱汗,感覺舒服了些,隨即捅了捅睡熟了的秦英。

“老婆!老婆!”秦英翻個身,嘟囔道:“幹嘛啊?”

“跟你商量個事兒。”

“什麼事?”

“我答應常平借給他一萬塊錢。”

“你說什麼?”秦英一下子坐了起來。

“咱這錢攢得容易嗎?不用說別的,就說今天這錢,頂著雨才掙到幾塊大洋啊,這可是你的血汗錢啊。哦,你一回來,咱們一家三口打個哈哈就全都忘啦?要不是怕你鬱悶,我才懶得照顧你情緒呢!”

“可是你想想,常平幫過咱幾回了?你找工作交抵押金,人家借咱三千,我前年交保險,一時拿不出來,他又借咱五千。現在他買房子湊不夠錢了,咱就擱這看熱鬧?這錢哪,我說什麼也得借給他。”

秦英不吭聲了,一會說道:“咱可就這一萬啊,你們單位那買斷的錢,還沒影呢,你自己看著辦。”

光明有點生硬地說:“明兒個把錢取出來,我給他拿去。”秦英背過身去,摔了摔枕頭,倒頭又睡了。

位於市區中心地帶的兄弟菜館,是光明跟常平、劉剛經常光顧的地方。傍晚時分,他把那輛印有0532號碼的三輪車停在菜館門外,裏麵的老板老張吆喝起來:“哎喲,老主顧,裏麵請裏麵請!”

光明笑道:“你這就夠熱鬧了,再一吆喝,更顯著不知道有多少人呢。”

“兄弟,你這話說對了,咱幹這個不就是靠這熱鬧招人嗎。你問問,哪個不願意聽咱這脆生生的聲音啊!”

“小翠,接客啦!”一腳踏進門裏的常平拿捏著女聲接口吆喝著。

老張更是喜笑顏開:“你看看,還有幫我吆喝的,不過,大兄弟可吆喝錯了,喊這句,那得上對麵那洗浴中心。”

“一看就是那裏的常客。”常平眯著一雙笑眼,順著光明坐下的位置也揀了張椅子坐下來。

“老大,給劉剛打電話了嗎?”常平迫不及待地問。“今天咱不找他,就咱倆。”光明知道常平是個好熱鬧的,就特地駁了一句。

“怎麼?有什麼特殊事嗎?”常平探詢地問。

光明沉吟了一會,等老張過來點完菜,才張口說話:“看來你是不急啊。”

“都急死我了。你這穩當勁,能給我憋死。”

“你房款交完了對吧?”

“是啊,不是那天你陪我交的嗎?唉!”常平歎口氣,眼睛向窗外望了望熙熙攘攘的人流,接著說道,“還差點裝修錢。”

“我給你帶來一萬,先拿著。”光明說完從兜裏掏出裝錢的信封遞到常平手裏。常平的眼睛裏燃燒著興奮的火苗:“老大,咱哥倆我就不說謝謝了。老板,拿酒!”

周光明與常平和劉剛是技校的同班同學,上學時,光明跟常平家住得近,常平住在市區南部的棚戶區,光明就在他家附近的樓房區。有一次樓房停水兩天,正趕上光明腿上有傷,沒法打水,臨時請常平幫著打點水。沒想到常平一口氣拎了五桶水,上下六樓,把光明家的大桶小桶大盆小盆全都灌得滿滿的。從那以後,光明認定了常平這個朋友。而常平家蓋小房、打地麵、砌爐子,光明就充當了“水泥攪拌機”。他比常平和劉剛大一歲,就被稱為“老大”,時間久了,全班男生女生也都跟著叫。

開春的時候常平家住的平房動遷,三月末封戶,四月初就開始扒房子。一連幾天,光明歇了三輪,幫著常平把院子裏攢的木頭燒柴、大缸、剩下的煤麵等等東西全都裝在雇來的一輛小解放上,送到了農村的親戚家,而後接二連三地搬家、收拾租住的平房,一套活下來,耽誤了好多天的活計。光明不計較這個,他心裏為常平高興著呢。別看常平嘴頭子俏皮,可也是個苦出身,父親不到五十就得了腦血栓,父母一直病病歪歪的,常平領著老婆孩子跟父母一起過,這日子難免有個磕磕碰碰的。劉剛的工作不算穩定,好在父母工資高,可他總感覺吃老人的有些慚愧,這哥幾個就常在一起聚一聚,喝上幾口,訴訴苦,倒也覺得挺滋潤。

“老大,你說說,你住的那房子要是也動遷該多好啊。”常平半醉半醒地說道。

“我可不盼著動遷。你也知道,我從家裏淨身出戶,領著老婆孩子出來,買的這戶平房才剛剛還完錢呢。不怕你笑話,借給你這一萬,是我和你嫂子唯一的一筆存款。”

“我就想不明白,你家老爺子怎麼就要跟你治這個氣,本來好好的……”

“咱啥也別說了,誰叫咱腦門子上這根筋太硬,到哪都不肯低頭,你嫂子也倔,就不能在老人麵前說句軟話。行了,我倆這叫咎由自取,天生吃苦受累的命。”

“我看你還是抽空走動走動,不管老人對還是不對,說到底也是你父母。”光明歎了口氣,頓了一會說道:“現在僵到這了,你說我有什麼辦法?聽我三姨說,他們老兩口要去附近農村住了。”

“那房子騰出來了,你們也該回去了吧?”常平眼睛裏又跳躍出興奮的火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