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幾乎每天都能見到她。
一年四季,除了過春節,隻要不是雨雪天,她天天都推著“倒騎驢”(三輪車的一種)從他的店鋪門前經過。
她在大街上靠一邊推車走著,每當發現地上有紙片或塑料袋準保停下,走過去哈腰撿起來丟進她的車廂裏。她不光手腳不閑著,嘴也不閑著,邊走邊嘟囔,甚至大聲嚷嚷。行人都瞅她,以為她不是傻子就是個精神病,躲她遠遠的。
他更是怕看到她,每次見她從門前路過,他像見到鬼似的,趕緊把頭低下,直到她推車走遠了,才敢抬頭向外看。其實,他這樣都是多餘的,她走在他的門前的時候從來不往屋裏瞅一眼。
她五十多歲,個兒不高,胖墩墩的,臉曬得漆黑,無論春夏秋冬身上總套那件灰大氅工作服。她瞅誰都直眉瞪眼的,也沒有個笑容,嘴還直嘟嘟,加上這身打扮,說她精神正常,誰信?
他不敢看她,倒不是因為這些。二十年前,他和她在一個廠子,他是廠長,她是車間工人。後來廠子並軌了。他每每看見她,心裏就有種愧疚感,要是企業不虧損,她哪能失業下崗?如果不是因為生活拮據,她怎會和對象有矛盾吵架鬧離婚?也不至於精神受刺激,落到今天撿破爛這個地步。想到這些,他心裏就不好受,就沒有勇氣麵對她。有時候,他還真希望她失去記憶了,不再認識他,徹底忘記了他這個人。
他雖然不敢瞅她的人,但卻十分關注她的車子。她的車子就是自行車改裝的,前半截安兩輪托個車廂,上麵有道橫梁做車把子,可當自行車騎。他注意了,她很少騎它,經常是推著走。即使是車廂裏裝滿了廢品,已經滿載而歸了,她還是在地上推著走,不騎。他心想,可能是因為騎著行駛快,她怕自己說的話別人聽不見吧。
有一天,他突然發現她的車上有一隻京巴狗,狗的形狀不錯,隻是多日不洗,身上的白毛髒兮兮的,蓬頭垢麵,不招人看。因為他喜歡狗,家裏也養了兩隻和它同樣的品種,所以他就往車上多看了幾眼。他發現那狗趴在車上打蔫,像是多少天沒吃食餓的。他可憐那隻狗,就小聲在屋裏埋怨:“你這種條件,自己都顧不了,還養什麼狗哇,讓它跟你活受罪。”
過了幾天,她的車上竟然又多了兩隻寵物狗,這兩隻狗更是埋汰,其中一隻狗身上脫落好幾處毛,像猴屁股似的,紅赤嘎溜的,惡心人。
他實在看不過去了,那天他把自己家的兩條狗帶到門市,裝在籠子裏放到門前,想讓她看看自己是怎麼養的狗,別成天推著幾條賴狗瞎轉悠,影響市容。
傍晌的時候,她推著車子過來了。他的兩隻狗看見了車上的三隻狗,在籠子裏挑釁似的“汪汪”一陣叫。她的三隻狗也不示弱,看著籠子裏的狗來氣,“噌噌”從車上跳下去,先後衝到籠子跟前隔著鐵欄杆又咬又撓。他的兩隻狗看著溜光水滑的,掐架卻不行事,被她的三隻狗咬得直叫喚。
他心疼自己的狗,也顧不上怕見到她了,衝出屋將她的三隻狗哄走,有隻狗不忿衝他狂吠,他上去踹它一腳沒踹著,氣得攆了過去。
她見他踹她的狗,跑過來大聲說:“不許打它!那麼大個人怎能跟狗一般見識呢?”
他臉生生地對她說:“看你養的這些破狗,多埋汰,還敢往街上領,不會給洗洗呀!”
她說:“你怎麼知道我沒洗?隔三天兩頭我就晚上給它們洗,每次都是給五隻狗洗完了我再洗。隻是它們的毛鏽死了,怎麼洗也不能像你們家的狗白。”
“五隻?還有兩隻啊!”他驚訝地看著她,那眼神就像看怪物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