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仇
黑夜有如無情巨獸,彷佛一下子就把整個上海市吞噬下去。
每個人都會有不愉快的時候。
每當心情不好時,又尤其是在賭場上輸得一敗塗地的時候,夏六德就會捧著一瓶酒,喝得天昏地暗。
他常對別人說,自己是個很能“忍”的賭徒。
“賭,不怕!但別賭得太盡!更千萬別弄到債台高築!”
這就是他在賭博上的哲學。
所以,他從不借別人的錢來翻本。
他若輸得很慘,而又很想翻本的時候,他就會去找司馬力。
司馬力是他的兒子,幹兒子。
他不必向司馬力借,而是向司馬力要錢。
司馬力已快三十歲了,他還沒有討老婆。
沒有夏六德,司馬力早已餓死在街頭上。
所以,許多時不等幹爹開口,他已經把鈔票塞進夏六德的口袋裏。
夏六德一向是個很夠義氣的人。
他的幹兒子也是一樣。
但對幹爹好,這不能用“義氣”兩個字來形容。
這是“父子情深”。
夏六德今天的賭運本來很好。
在李添雄的賭場裏,他憑著一百塊錢的賭本,已一口氣連續贏了五口骰寶。
這是一個很可觀的數字。
因為他押一百,贏了再押二百,然後四百、八百、一千六百的押下去。
他已擁有三千多塊。
他本該收手,但他居然還要再賭。
他不再賭骰寶,而是去推牌九。
有了三千多塊賭本,他當然是當莊。
第一手牌,他就拿了一副雙鵝雙天。
統殺。
第二手牌,仍然很不錯,拿的是八點雙梅。
這種牌,本已夠贏有餘。
但天下間偏就是有這麼湊巧的事,天門押注最大,總共是一萬多塊,以注碼而論,這股威勢,已把莊家押了下去。
當莊家開牌,是八點雙梅的時候,每個人都以為夏六德又再闖一關了。
可是,天門的牌,居然是九點至尊。
夏六德怔住,他簡直傻了。
他本已打算贏了這一口之後,就遠揚而去。
但他怎樣也想不到,自己當莊,拿了一副八點雙梅,居然還會碰上別人的九點至尊。
這還有什麼好說?
他輸了,他不但把贏的輸掉,連一百塊賭本也一並輸掉。
嘿嘿!
真邪門!
賭博,本來就是這麼邪門的玩意。
戰場上,勝者為王,敗者為寇。
賭桌上,也是一樣。
夏六德本該贏大錢,但到頭來卻是變得一貧如洗,隻剩下兩塊錢。
這兩塊錢,他早已有準備,把它藏在襪底裏。
這樣,雖然他輸得幹幹淨淨,最少也可以有錢買酒喝。
這也就是他自己所說的:“別賭得太盡。”
兩塊錢可以買一瓶酒。
一瓶既不算好,但也絕不能算太壞的酒。
但他卻買了四瓶。
四瓶酒才兩塊錢,這種酒當然就和兩塊錢一瓶的酒有很大的分別。
它簡直就像是醋。
但無論是酒也好,是醋也好,夏六德已不在乎。
他現在有個希望。
他希望自己酒醒之後,不會發現自己原來又躺在溝渠裏。
滿天星鬥。
其實天上究竟有沒有星?
夏六德不清楚。
他不清楚的事太多。
例如,他根本就不清楚,自己究竟還算不算是一個人?
現在,認識夏六德的人,都會認為他沒出息,是一個隻懂得喝酒和賭博的糟老頭。
他唯一最值得驕傲的,就是他有一個幹兒子。
司馬力。
但司馬力能幫得了他多少忙?
錢?
不錯,司馬力可以給他錢。
隻要司馬力袋裏有一千塊,而夏六德又有需要的話,那麼他絕不會隻給義父九百九十塊。
這種幹兒子,已很不錯。
但夏六德和司馬力都明白,錢,並不是萬能的。
現在,金錢隻能給予夏六德一種“無聊的刺激”。
他現在真正需要的是什麼?
恐怕連他自己都說不出來。
也許,他的內心世界,已被仇恨完全霸占著。
唯有司馬力,可以讓他在仇恨的世界中,有著一點點的愛,一點點的寧靜。
夏六德又醉了。
但他在還沒有醉得不省人事之前,他遇見了一個人。
一個鼻子崩了一半的黑衣人。
無論一個人本來長得怎樣好看,但若鼻上不見了一塊肉,那麼整張臉孔就再也不會好看。
這個黑衣人就是這樣。
他大概四十來歲,頭發略見花白,身材不高不矮,也不肥不瘦,皮膚白白淨淨的,一雙眼睛靈活有神,就隻是鼻子很難看。
夏六德就算忘掉自己的樣子,也絕對忘不掉這個鼻子。
因為這個人的鼻子,就是給自己的牙齒咬成這樣的。
無論是誰給人咬掉半隻鼻子,都一定會很憤怒,甚至永遠記著對方。
這是仇恨。一種可能永遠也無法化解的仇恨。
但這個黑衣人卻並不是這樣。
他早已忘掉了這件事,因為他自從不見了半隻鼻子之後,就再也沒有照鏡子。
他要記著的事太多。這半隻鼻子,根本算不了什麼。
夏六德看見這個人,這個鼻子,酒意幾乎消除了一大半。
“王鵬!你是王鵬?”
“夏老大!”這黑衣人吸了口氣,顫聲道:“我是王鵬,我就是給你咬掉鼻子的王鵬!”
夏六德忽然大笑。
他捏著王鵬的雙肩,大笑著說:“很好!你還沒有死!我也仍然活著。”
王鵬道:“你可知道,我已找了你十五年!”
夏六德的目光忽然一陣茫然。
“十五年?咱們已分手十五年了?”
“你已忘了?”
“不,”夏六德搖頭,拚命的搖頭:“那一次我咬掉你的鼻子,是因為你好像忽然瘋了,拿著斧頭到處嚷著要殺人。”
王鵬的臉上突然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喬鐵獅!那剮千刀殺萬刀的惡魔,我隻恨不能活活把他撕開千百塊!”
“若要對付喬鐵獅,不能單靠匹夫之勇!”
“他害死了咱們十幾個兄弟,還搶去了咱們的老婆,這個仇咱們一定要報!”
“仇是要報的。”夏六德歎了口氣:“但現在連他在哪裏,咱們都完全不知道,又能談什麼報仇雪恨?”
王鵬道:“你莫非已經忘記了這筆血債?”
“怎會忘記?”夏六德怒容滿麵:“要對付喬鐵獅,首先就要知道,他現在又變成了一個怎樣的人。”
王鵬道:“他本來就不叫喬鐵獅。”
夏六德道:“他是個騙子,當然會擁有許多個不同的名字。”
王鵬道:“雖然我找不著這惡賊,但在三個月前,卻得到了一個十分重要的消息。”
夏六德目光一亮。
“你探聽到了什麼線索?”
“當年跟喬鐵獅在一起,把我們騙得好慘的連處長,原來早已在上海,而且成為名流富商。”
“什麼?你知道連群山的下落?”
“正是連群山!”
“怎麼我從來沒有在這裏聽過他的名字?”
“唉,他也不是什麼連處長,而是一個土匪頭子。”
“呸!”夏六德哼的一聲:“他們幹得好絕!誘騙咱們去跟方大帥的手下拚命,黃金到手後,卻又翻臉不認人,還要把咱們害到這種地步。”
王鵬道:“這樁血仇,必須抽絲剝繭般,一步一步慢慢的來。”
“不錯。”
王鵬目光一閃,道:“連群山現在也不叫連群山,而是謝易人。”
“謝易人?豈非就是謝氏銀行的董事長?”
“就是這個偽君子!”
“他奶奶個熊!”夏六德跳了起來,大聲道:“我一直都不知道這廝就是連群山!”
“你見過他?”王鵬問。
“沒有,”夏六德搖搖頭:“我隻是聽過謝易人的名字,在上海,他可已是一個有頭有臉的大人物。”
“不說出來,又有誰知道他真正的底蘊?”
“謝易人!這混蛋!媽的,咱們現在就去找這廝算帳!”
夏六德一向是個“坐言起行”,性情異常急躁的人。
但王鵬卻製止住他。
“你怎麼好的學不上,倒學上了我當年的那種衝動?”
夏六德道:“我已等待這日子很久了,難道你一點也不著急?”
“誰說我不著急?”王鵬摸了摸殘缺不全的鼻子:“但要對付謝易人,絕不容易。”
夏六德“呸”的一聲。
“管他有三頭六臂,老子也要把他的腦袋一個一個的砍下來。”
王鵬道:“光是說,傷害不了這廝分毫,咱們必須要有一個完整的計劃,引他入彀。”
“你是說,力敵不如智取?”
“不錯。”王鵬咬了咬牙:“若論武力,咱們的弟兄們怎會比那些惡賊輸虧?但咱們卻敗在別人的陰謀下。”
“你說得對,”夏六德卷起了衣袖:“咱們要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以血還血的!”
十月二十三日上午,陽光燦爛。
謝易人帶著一個鱷魚皮公事袋,輕鬆地跳上剛購買回來的簇新轎車。
這輛轎車是全德國最好的一種,在上海,目前隻有三輛。
第一輛,是屬於市長的。
第二輛,在三個月前由華人工商會會長關豪誌買下。
現在第三輛,就是謝易人的。
據汽車廠的來信,這第三輛汽車無論在性能上和其它設計上,都比其它兩輛更進步、更優良。
謝易人坐在裏麵,認為那不是謊言。
他覺得,這間汽車廠是成功的。而他自己,也是成功的。
隻有成功的人,才配擁有一輛這樣名貴的汽車。
謝易人年逾五旬。
他在三十五歲的時候,就懂得駕駛汽車。現在,以他的身份,當然不必自己駕駛汽車。
他每天都舒舒服服的坐在汽車裏,讓司機把他送到銀行。
但是這一天,他忽然發覺司機不是鄧來。
鄧來是個二十七歲的小夥子,辦事勤快,謙遜有禮,而且駕駛技術優良,令人坐在車子裏,有一種很舒適、很安全的感覺。
但現在,謝易人卻忽然發覺,今天的司機居然是個女人。
“停下來!停下來!”謝易人急嚷。
一陣剎車聲響起,轎車停了下來。
謝易人吸了口氣,盯著這女人的背脊:“你是誰?”
這女人回頭,嫣然一笑。
“我是鄧來的未婚妻,你叫我琳夢好了。”
“琳夢?”謝易人怔住。
他癡癡的看著這個女人,彷佛著了魔法,連眼珠子都凝結如冰塊。
琳夢。
這名字好美。
這個女人的容貌,也美得像是夢中仙子。
謝易人看過不少女人,但像琳夢這麼令他目眩的異性,卻還是絕無僅有。
“你……是鄧來的未婚妻?”
“嗯,是的。”
“鄧來呢?”
“昨天他扭傷了左腿,現在還是疼得要命,不能上班,所以……”
“所以你來了?”
“嗯,”琳夢淡淡一笑:“我也懂得開汽車,是鄧來教的。”
謝易人也笑了笑:“他是個很聰明的人,你選擇了他,可見你也同樣聰明。”
琳夢歎了口氣。
“聰明又有什麼用?他從出生到現在,一直都在挨窮。”她的眼睛裏彷佛有著委屈的感覺。
謝易人瞧著她,忽然也有這種同感。
好美的琳夢。
好一朵鮮花。
她若嫁給了鄧來,雖然不能算是“鮮花插在牛糞上”,但是一輩子挨窮,那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惻隱之心,人皆有之。謝易人好像已動了心。這算不算是“惻隱之心”?
謝易人的辦公室,簡直和籃球場一般大小。
他有時候悶了,就在這裏跑步。
但跑步並不一定能消除悶氣。
所以,在辦公室的隔鄰,還有一間房子。
那可算是臥室了,最少,這裏有張很寬闊的床。
他在上班的時候睡覺?
不錯。
他是董事長,他喜歡跑步也好,睡覺也好,又有誰管得著?
但是獨個兒躺在床上,仍然是一件悶事。
而這張床又那麼柔軟,那麼寬闊,就算再多一兩個人躺在上麵,也絕不會嫌狹。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謝易人年輕時拚命賺錢,甚至不擇手段,隻求利之所在什麼事情都幹得出來。
現在,他的錢已夠多了!
他不必再擔心會挨窮。
飽暖思****,這是人之常情。
他不是聖人,自也不例外。
十一點十八分。
現在距離用午膳的時間還有個把小時,但謝易人已離開了銀行。
他要去用膳。為他駕駛車子的,仍然是那個令他神魂顛倒,使他在辦公室裏胡思亂想了好幾個小時的琳夢。但這一次,謝易人卻坐在車子的前端,而且故意挨近了她。
琳夢不看他。她隻是很用心地在駕駛汽車。
直到現在,謝易人才看見她今天穿的是一襲湖水綠色的旗袍。
旗袍很美。
人更美。
謝易人幾乎忍不住要伸手,在她的腿上捏一把。
但琳夢卻忽然看著他。
他終於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