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麵,亮亮的。
揉揉眼角還存有眼屎剛剛睜開的睡眼,下雪了。
冷,一床從家帶來的娘親手做的厚厚的棉被,再加上毛衣,毛褲,羽絨服,還是沒能抵擋住寒氣的侵襲。
這不到十平方的小屋,就是一個人在省城棲身的窩兒。
四周牆上光禿禿的,有三麵牆上都裂了縫,露出不怎麼友好的嘴臉。
一張還算大的桌子,放著買來的菜,還有油鹽醬醋,以及昨晚上剩下的饅頭。
除了床,除了桌子,沒有其他東西,即使這些,也不屬於自己,那是房子主人照顧租客的施舍。
手織的粗布做的厚厚的棉被,也不屬於自己,所有權是娘的。
自己的,隻有毛衣,毛褲,羽絨服,桌上的菜,油鹽醬醋,剩下的饅頭,還有這瘦弱的皮包骨頭的身體。
穿上毛衣,穿上毛褲,穿上羽絨服,天冷,人是要愛惜自己的。
洗了臉,還要吃一口飯。
長肉,強健,是要好好吃飯的。從小,就挑食,想吃的菜就多吃幾口,不想吃的就少嚼幾口,就是饅頭上有個黑點點,也要撕下那一塊,免得吃了心裏難受。高考時,離170厘米還有那麼一點點差距,體重隻有九十斤,報考軍校還不夠呢,雖然體檢了,但是沒有等來最後的結果,軍校是省城的一個專科院校,而兩隻黑黑的老鼠眼隻向錢看隻盯著升學率的高中班主任硬是讓不夠分數的對未來一無所知的懵懂學生報考了本科。在求學的路上,也許是運氣好,省城隻在省城招生的師範院校錄取了自己。本科,專科,並不重要,隻是想,考上了就上,考不上天也不會絕了人的生路。薄薄的簡單的兩張紙,就是一個農村孩子通向城市的金鑰匙。考上了,村裏人豎起大拇指。在人才還沒有泛濫的上個世紀末,考上也許還算是件光榮的事。在珍貴而簡陋的錄取通知書上,學校的名字都沒有。即使沒有高樓大廈,即使沒有如花園般賞心悅目的校園,即使沒有名氣的一所再普通不過的師範院校,也沒有什麼,能來到城市,能來到省城,就已經很知足了。埋頭苦讀,《複活》,《呼嘯山莊》,《巴黎聖母院》,《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上學時就早已聽說過的名著,終於可以捧在手了;經濟,管理,市場營銷,感興趣的東西,沒有誰再來控製了。結束學業,體重竟然多了十斤!也許,學校即使一塊錢也賣的菜,質量並不差;也許,有了知識的滋養,再弱不禁風的書生也會成長。
青青的校園,青青的年華,經曆了苦與痛的掙紮,終於走過了四年,走上了另一片書聲琅琅的校園。從校園回到校園,破舊不見了,嶄新好看了,同樣的校園,隻是學生變成了老師。備課代替了上課,上課代替了聽課,考試變成了監考,青澀的老師還沒走出青澀,就要教書,就要育人。未來來了,來得不費力氣,來得有些急,而做事是要做好準備的啊。還好,可以天天回家,天天吃娘做的飯菜。飯菜是人長肉最好的搭檔,身高還是那個身高,可體重達到了一百二十還多一點。長了,胖了,小肚子有了。似乎,人生繼續這樣下去就會看到前方是什麼樣子。發福的身子,結婚,生子……
我,不要這樣過。
村裏人的誇獎,聽了難受。掉入世俗裏,這輩子太蒼白。
逃了,逃出了舒適,逃出了安逸,逃離了爹娘,逃離了家。
不要問我為什麼流浪,流浪遠方,隻為了心中的橄欖樹。
那些日子,如行屍走肉一般,身體依舊存在,魂兒卻早已飄出體外。悠悠蕩蕩,無所事事。這不行,那不行,怎麼都這麼差勁,怎麼都不如文昌中學安定!在家備考,那是個錯誤,在外遊走,那是種尋找。落魄裏,潦倒裏,分文不來,隻得吃老本,隻得勉強填肚子。剛剛要長肉的身子,輕了十斤還多一些,仿佛又回到了走出青青校園的那個年代。
人啊,折騰來,折騰去,都是折騰自己。即使想要尋找自己的天空,也要一往直前,不要再想著那些已經成為過去的擾亂神經的垃圾!一味的沉浸,一味的追尋,空空的,白白的,這空空白白又比那些舒適與安逸的單調好到哪兒呢?也好,沒有這一遭,就看不到自己的橄欖樹,就找不到自己的橄欖果,要知道,橄欖可是營養豐富,用途廣泛的神果呢。
下雪了,不能出去了。出去,賣爆米花,還可以聞聞香香的爆米花的味道,還會多幾塊錢,還能多一點點收入。出不去,隻能透過窗戶上的玻璃看看雪,看看這冬天。
雪,飄飄灑灑,落在光禿禿的樹枝上,落在坑窪不平的樓下的地麵上。雪,是人間的精靈,帶著這個冬天的招呼,飄落到了人間。漸漸地,雪大了,雪厚了,外麵是一個披著銀裝的世界。軟軟的雪,綿綿的雪,這就是冬天的恩賜吧。
娘,這時候又在做啥呢?
以前,玉米收完了,還沒有入倉。冬天沒事可做的晚上,娘就會在框裏放滿玉米,用螺絲刀給玉米穿幾道好看的花紋,或直直的,或曲曲的。兒子不懂娘要做啥,就問娘。娘笑了,有了這道縫兒,就好往下掰玉米粒了,等全部掰好了,就可以曬幹,做粥,攤煎餅了。兒子似乎懂了,拿起一個玉米,順著那花紋輕輕地一掰,玉米粒就嘩嘩地流下來了。多少個夜晚,都在掰玉米粒裏度過,多少個春秋都在掰玉米粒裏流過。漫漫的冬夜,啥時候才是春天?長長的嚴寒,啥時候才是盡頭?已經上初中的許知遠不知道,這掰玉米粒就是娘的日子,這漫漫的冬夜就是時間正常的輪回,這長長的嚴寒就是世界不會改變的規律。
映著雪的冬的白晝,沒有黑夜的漫漫,卻少不了長長的嚴寒。跺跺腳,還是冷!上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已經是冬天,要好的孩子穿著那身綠綠的娘找裁縫給兒子做的新衣裳,腳上還是娘做的那雙黑布鞋。教室沒開門,老師還沒來,偌大的校園裏,隻有孤孤單單的一個身影。門開了,看學校的老爺爺拿出掃帚清掃院子。看到縮成一團,不斷跺著腳的可憐的孩子,老爺爺說話了,到屋裏暖和暖和,有爐子。孩子搖搖頭,一會兒老師就來了,就有鑰匙開門了。老爺爺笑笑,繼續掃自己的院子。冷冷的天,不戴帽子,不穿靴子,違背自己意願那樣做了,小紳士的風度就丟了啊。磚塊壘砌成的教室,凍得手都攥不住筆,還是要堅持,做一個認真寫字的好孩子。那時候,村裏的小學條件差,老師辦公室裏取暖,都是要學生從家裏帶掰完玉米剩下的穰兒的,或者已經劈好了的木柴。咕嘟咕嘟,長長的煙囪冒出濃濃的煙,至於教室裏,沒有爐子,隻能挨呀,挨過冬天,就暖和了,就是綠樹濃蔭的活力盛夏了。那時候,學校裏沒有井,老師喝水,是要最少四個男學生拿著兩根木棍,兩隻鐵桶,到村裏人家去挑水的。黃啷一聲,鐵桶盛滿了水,就被轆轤搖了上來;如果人家鎖了門,不在家,就得到沒有轆轤的井裏去拔水,一下,一下,繩子隨著往後一甩,這樣就費勁多了,沒有一定的力氣,是幹不了這活兒的。第一次,勁不夠,水沒能拔上來;第二次,慢慢地,慢慢地,水拔上來了。看著滿滿的一桶水,臉上雖然沒有笑,心裏止不住地樂啊,我終於有力氣了。學生渴了,隻能到老師辦公室裏要一口涼涼的井水下肚。後來,學校有了井,老師終於不必指使學生拿著木棍,鐵桶去村裏人家抬水了。時光飛逝,在合校辦學的趨勢下,村裏的小學早賣給了人,成了人的私有財產,隻是那口冒著清清水的曆史坎坷的井,是否還依然存在,還依然生生不息?
出去吧,看看雪,摸摸雪,聞聞冬天的味道,或許,長長的嚴寒就會縮短,腳也就不會涼了。
拉上拉鏈,戴上帽子,全副武裝,雪是不會嘲笑沒有紳士風度的人的。
雪在飄,飄飄灑灑,飄飄灑灑。
忍不住伸出手,接住幾朵雪花,白白的,軟軟的,像棉花,如果真是棉花,還可以做成暖暖的抵禦嚴寒的厚被;而捧在手裏的是雪,雪有啥用呢?慢慢地,手的溫度起了作用,雪花一點點縮小,一點點消失,直至變成無色透明的液體,涼涼的。白白的,軟軟的,是雪的毫無化過妝的真實;涼涼的,無色,透明,是雪的另一麵的真實。一種雪,兩種形態,都是真實,都是存在。我明白了,雪不是在炫耀啥,隻是在展現自己赤裸裸的真實,讓人驚歎,這個冬天,終於下雪了,或者怒罵,這個冬天,又下雪了。
突然,紛紛揚揚的雪停了,不下了。天陰陰的,厚厚的,隻是不見一點雪再降臨到人間。
“你等著,別跑。”
“有本事,你來啊。”
“追啊,追啊,別讓敵人跑了。”
路邊,是幾個孩子在玩耍,男孩,女孩,那麼開心,那麼率真,玩耍,是不分性別的。在孩子眼裏,雪就是雪,可以堆雪人,可以打雪仗,可以捧在嘴邊嚐嚐雪的味道。
孩子要長大,要讀書,要求知識,要考學。上了學,孩子就成了學生。那率真,也許還有,隻是變了顏色,失去了本色。換了一個空間,學生,就成了老師的克星。或許,在這片土地上,在學生眼裏,師道就是需要尊嚴的,沒有了嚴厲,就不好好學習,就不給老師爭口氣。學習,學習,學那些毫無意思的數數字字有多大用?能會寫自己的名字,能看看書,讀讀報,就可以了,肚子裝滿知識,也不當飯吃,文化人,知識分子,還是不做的好,那些身份太飄,就像眼前這厚厚的雪。人要吃飯,要養家,還是實實在在,多些物質食糧實際。學習,學累了,書,讀煩了,也隻好打打鬧鬧,於百無聊賴之中尋求少年的快樂了。人有思想,即使學習不好的學生,即使生性頑劣的學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世界,活出自我,展示自我,年少就應該是不識愁滋味的豆蔻年華。人有理想,腦袋靈光,勤奮補拙,每個人都是自己的鴻鵠,張開翅膀,衝向雲霄,年少就應該是有一個夢想的雨季花季。傳道授業,苦口婆心,是老師的責任,是園丁的任務,學生,就是要管教,就是不知好歹,隻有學習,才會提高,才能懂事。在這種信念的支撐下,一代又一代老師白了頭,一批又一批學生成了才。老師,不求啥,多一次作業,少一個錯誤,都是進步的助推器。學生,不報啥,一個笑容,一次批評,都是恨鐵不成鋼的鞭策。長大後,我就成了你,才知道老師不僅僅要傳道授業,還要教書育人。沉甸甸,還未成熟的青澀,怎能擔起這份重任?任務在身,才明白當初為什麼班裏的男同學對剛畢業的英語男老師不滿,還口出罵言。而今,家長手裏的寶到了課堂上,乖乖的背後是嬌縱。人,需要尊重,老師尊重學生,學生尊重老師,而老師想尊重學生,學生卻以為那是胡鬧,是沒水平。人率真,但不是天真,不是路邊無家可歸的野孩子;野蠻可以進化成文明,人怎麼就少了那麼一點點?直到今天,當初的英語男老師已經成為文昌中學英語學科的頂梁柱,不到十年,沒水平成了高水平。離開青青的校園,四年了,離開書聲朗朗的校園三年多了,還是像一朵雪,飄飄灑灑,飄飄灑灑。若是像當初的英語男老師那樣,十年之後,水也許會升華成雪?
雪,不下了,卻仍有一朵雪,飄飄灑灑,飄飄灑灑,從天上來到人間。雪,你是天資愚笨,晚成形嗎?雪,你是迷了路,找不到前行的方向了嗎?雪,不管你為啥此刻才飄飄灑灑降臨大地,能來到人間,就是你的幸運,就是你的福氣,就是你之所以為雪的根本。晚了一些,遲了一些,你仍然是雪,仍然可以化為水,滋潤大地,實現生命的另一種使命。
腳踩在厚厚的雪上,嘎吱,嘎吱。雪在歌唱,雪不寂寞,盡管嚴寒還長,冬日還多。別忘了,雪本來就是屬於冬天的啊。
這時候,有人拿出掃帚,走出家門,掃雪。
人要走路,雪是障礙,清除了擋住路的雪,人就可以自由進出家門了。
以前,下了雪,都是娘掃了雪,裝上推車,倒到家東邊的溝裏。掃雪呀,娘喊兒子。兒子拿起笤帚,雪太沉,掃不動。別看雪輕輕的,一朵雪變了一堆雪,就沉了,就有了分量,像這樣,用掃帚才能掃動,用鐵鍁鏟才能鏟動,娘做起了示範。兒子拿起一把掃帚,照娘的話動作,雪滾在了一起;兒子握住鐵鍁,用力鏟下去,雪動搖了,屈服了。長大一些了,兒子要推車,要把雪推出家,還家一個自由的天地。猶記得,冬天,下了雪,生爐子的屋的頂上,落滿白白的雪;屋簷上,是長長的冰淩,一根,一根,像又粗又大的針,像男人堅挺威武的生命之根。隻是現在,雪少了,即使下了大雪,也極少看到那掛滿屋簷長長的冰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