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你是魚
我母親說她春節前就會回來。可她並沒有告訴我們準確的時間。
我約略記得她是初春時走的。那時她從曾長滿紫牽牛的院子回來。寒冷清晨,她頭發冰冷,她手濕漉,褲腳已經沾濕露水。她打點行裝,說來年就能把債還清。她這樣說讓我想起了除夕來家的討債人陰沉的臉。我說你不知道在離家的日子裏我們受著怎樣的煎熬。她站住了,說不出話。我那時那麼小。我隻知道她曾給這院子的四季的潤色,而今後她每逢冬末就離家遠去,將來可能會被春天遺忘。
每當我正要想起她時,我仿佛依稀又看到了夏蟬長鳴、樹影斑駁的院子。印象中,那裏總是狗追鴨跑,公貓眯縫雙眼慵懶的曬著殘陽,母雞拉著一串黃色絨團到處遊蕩,山羊撩撥它那細長的胡子,發出淒涼悠長的嘶鳴。這時候,夕陽在昏黃的暮色裏,她回來了,背著青草,臉露倦容,然而紅潤的臉上年輕的活力依然還在,無法阻擋。她步履穩健,那麼輕盈,周身逸散芬芳的麥香味道。我有時也曾想起她。想起在清晨惺忪的睡意裏,聽到她忙碌的聲響若隱若現的隱匿在迷蒙的薄霧裏,眺望天邊的殘雲,預判天氣。想起在夏天的槐蔭下,她與女人們話家常,邊搖晃蒲扇,驅除鼻窪裏的汗珠,一邊長舌的低聲細語,瑣碎的言語裏不時又有笑聲驚起,嚇飛樹枝上的麻雀。想起在冬雪紛飛的日子裏,她坐在窗前用力納著鞋底,呼呼喘著粗氣。想起她曾經給他做的特大號的鞋子(他的大腳尺碼在市場是買不到的型號),我曾坐在鞋裏,像乘著泰坦尼克號那樣駛向大洋裏。想起那些緩慢昏暗的時光,在柴火熱焰的輝映裏,在灶台濃重的霧氣裏,她濃霧裏殷紅的臉龐在火光照耀下等待新饃出箅,這時候她神情裏竟也能浮現幸福的影子。在起鍋的刹那,她被白霧淹沒,她照例要評論。倘若饃饃白胖,她就得意的讚歎,就像吟詠一幅傑作,如若不然,他嘖嘖搖頭,像是責備自己。她總是穿著那條米黃色褲子,那件花格子襯衫似乎也從未過時。她先前是不去理發店,總是將長發盤起,待到齊腰時,就讓遊街小販來家,幾乎是連根減掉賣去。我想她可能也曾愛美,因為她偶爾會對著鏡子撫摸新剪的發型評論遊商的手藝沒有符合她的心意。她的雙頰布滿血絲,裸露在外,清晰可見,倘若她生氣,那血管就會爆裂,滲出血滴。這是真的。我清晰記得她那滲血的臉龐有天曾出現過我的夢境裏。客人來家時,她老是慌張的迎上去,我看著這場麵常是覺得詫異。她從前患有偏頭痛,發病的時候,躺在那裏,低聲呻吟,不能自已。她年輕時下巴容易脫臼,那時她臉龐變形,變得可怖,無法言語。她曾經為了治療神經痛,聽信了庸醫的土方,將杏般大小的黑色藥丸活活吞下,險些噎死。她至今仍然相信宿命,相信風水,相信算命先生天花亂墜的蠱惑,以為聽從半仙的指引,就能消災祛病。可是她已經忘了。她在他的病榻前曾多少次徹夜難眠,哀婉歎息,又在手術室門前焦灼等待,默默的讓多少淚水流回心底。她總在秋天回憶往昔,那麼釋然,任何過往都雲淡風輕,留不住她任何悲情。在憧憬未來時,總是懷著神秘的喜悅,仿佛那唾手可得的幸福就近在咫尺。
有年夏天,在鳥市的醫院裏。我已經虛弱的不行了。醫生告訴我,快點睡著,就能減輕疼痛。又對她說,每隔五分鍾就要擦拭嘴唇。縫合的針線開始撕咬傷口。我沒有睡著,我也不知道。後來鄰床大娘告訴我說,今後要好好地,她在你睡著時,眼神可是一直沒有離開。而我緊閉眼睛,然而什麼也沒看見。眼睛濕潤了,眼淚在眼眶裏,可是一滴也沒流出,一句話也沒告訴她。
後來,來了個病重老頭,看他那副要死的樣子是絕無生寰的可能。然而竟然活下來了。旁邊伺候他的是個瘦骨嶙峋的枯燥女人,已經上了年紀,可是依然淡妝粉飾,養生和保養延緩了衰老,所以,應該說,風韻猶存。起初她是刻意客套的,舉手投足間讓人有種雍容華貴的錯覺。病房裏靜極了。她意識到自己是不能立刻離開的,就放下了身段,嘮起家常。說起她老頭的病情,說是要去三亞旅遊的。有意沒意的豔羨滋生了她聊天的欲念。她看著我母親,看著她那張臉,就那麼笑著,說要讓母親猜猜她的年紀。三十。我母親說。她咯咯地笑,撫著臉龐,像是不好意思似得,說已經五十多了。我母親在驚詫之餘陡然獲得了勇氣,她執意要讓她也猜猜自己年紀。她思忖著,她說了。應該有六十了。我母親沉默了。沒有言語,也悄悄的摸了下臉。自始至終,她眼神隻有平靜。她眼睛已經腐壞了,成了再不會起波瀾的死水,你是絕不可能從眼睛裏看出什麼的。然而隻有我知道,那時她才剛剛四十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