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遺失的故鄉(1 / 2)

散文隨筆

作者:吳佳駿

多年的漂泊生涯,使我成了一個獨居的男人。獨居讓我變得寂寞,也變得清醒,更變得脆弱。有時躲在城市蝸居的陋室裏,內心的荒涼像冬日的寒冰。窗外偶爾刮過的一陣風,都會使我的身子瑟瑟發抖。

人或許真的要遠離故土,才能深刻理解“故土”的含義。

每到黃昏時分,當萬家燈火照亮城市的夜空,我都習慣站在出租屋狹窄的陽台上,朝著老家的方向眺望——那個兩百多公裏之外的故園。在那片貧瘠的土地上,我仿佛又看到了童年時的自己,趕著一群鴨,或牽著一隻羊,忍饑挨餓,在田埂上搖搖晃晃地走著;看到父親和母親挑著籮筐,背著背簍,在落日的籠罩下,陰沉著臉,默默地走向山坡;看到幾個光著屁股的野孩子,騎在牛背上,伴隨沉悶的時光,等待成長和夢想。記憶使這一切變得虛幻而又真實,親切卻又無奈。

故鄉給我的感受總是這麼龐雜,充滿了苦難和淚水。無數次,我都試圖將故鄉遺忘。可我越是這麼做,越是忘不掉。我原以為,告別鄉村,就能告別過去,獲得一種城市化的生活。但當真正來到城市後,我才發覺,自己作為農村人的特質是無法改變的。我的生活習慣,我的思維方式,我的人生觀和價值觀,都是農民式的,與我置身的城市格格不入。我仿佛一隻蛙,離開了野地,草叢,池塘,闖入了別人的領地,隻能沉默地活著。

唯有故土,才能喚起我的自尊。

稍有閑暇,我就朝鄉下跑。走在熟悉的石板路上,內心的淒惶暫時得以平複。蒼翠的山峰首尾相連,白雲在山頂漂移和遊動,載著我的想象;藤蔓爬滿崖上的石壁,仿佛歲月的經緯;路邊的樹又滄桑了許多,經曆過時間的風霜雨雪,它們的年輪又刻下了諸多輝煌抑或暗淡的秘密。樹杈上的幾個鳥巢被風吹破了邊沿,幾根羽毛露在外麵,那是生命留下的印記。曾經在裏麵安營紮寨的鳥兒,如今早已不知去向,說不定已經消亡。但它們在這個巢裏孕育的兒孫卻依舊在世界的某個角落,替它們傳宗接代。

我常想,如果鳥也有鄉愁,有一天,它們會不會帶領自己的後代,飛過千山萬水,越過叢林溝壑,來瞻仰這個破舊的老巢,尋蹤問祖。且繞樹三匝,為遺失的故鄉唱一首挽歌。

我不能替鳥兒作出任何回答。或許,故鄉原本就不止是為遊子而存在的。就像我,每次返鄉都感覺故鄉離我越來越遙遠。它飄渺得如同一個夢境,虛幻得好似一陣煙霞。當故鄉在遊子的心裏逐漸變成一種傷懷和憑吊時,它跟那個枯樹枝上寂寞地空著的鳥巢,又有什麼兩樣呢?

回鄉更多的是疼痛。我每次回去,耳朵聽到的總是某某又不在了。這些相繼離世的人,大多是我的長輩。他們看著我出生,看著我長大。我穿過黃四爺在寒冬臘月裏偷偷地送我的一件舊棉襖,吃過春嬸背著她男人給我們的一碗白麵粉;我至今還記得王大叔教我唱的人生第一首歌謠,更忘不了李奶奶在我最無助的時候幫我墊付的幾塊錢學費……這些平凡而普通,慈祥而憨厚的莊稼人,不僅養育了我,還教會我如何做人,以及活著的尊嚴。從精神意義上講,他們每個人都是我的父親和母親。可如今,他們都已謝世。像春季過後的花朵,一朵接著一朵地凋零。走在故鄉的山坡或野地,無論是看到被荒草掩埋的舊塚,還是泥土尚未幹透的新墳,內心的淒涼便如隆冬時節的寒氣,從腳底躥至脊背。我知道,在那些泥土下麵,有我無法撿拾的鄉村記憶,更有我未敢忘卻的血脈親情。少了一些人的存在,故鄉也就少了一種溫暖。這逐漸遞減的過程,使我每每提及“故鄉”這個詞彙,都要鼓起絕對的勇氣。

我最近一次回鄉,是我叔公的死。我們家族史上又一棵老樹,在風摧雨折中搖搖晃晃地堅守了六十九個春秋之後,終於斷了。它斷得是那樣的決絕和徹底,連根拔起,毫無留戀。這個性格倔強的老人,生前承載了太多生理上的痛苦和心靈上的折磨,孤獨和恐懼時刻侵蝕著他,使他對人世已經不再抱任何幻想。死對他來說,無疑是最好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