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真是合影還好,他又給了我零錢,拜托我買一束花過去送給她。我捏著那五十塊錢,仰著腦袋怔怔望著他,玩偶服裏的我大汗淋漓,視線也跟著模糊,從狹窄的頭套縫隙裏艱難索取著空氣。我想都沒想便將那五十塊錢丟還給他,而後頭也不回奔下台,朝著驚愕的莊心然就撞過去,我還在為沒有將她撞倒生悶氣,梗著脖子往外走。
卻聽見身後沈之衡緊張兮兮地問:“疼不疼?”
我慢半拍頷首,感覺心髒像被人用力攥著,怎麼不疼。
直到頭套忽然被人取下,雙目通紅的我撞上沈之衡錯愕的眼。
來不及躲藏,我那些粉身碎骨的念想與落魄悉數暴露在他眼前。他怎會不懂,所以在那漫長實則短促的片刻對視後,他重新將頭套還給我,嘴唇微動,無聲說了句抱歉。
其實我很感激他,感激他在這樣察覺我的心意後也沒有拆穿,而是給了我諒解的成全。他安撫莊心然,說:“別追了,那是個有急事的陌生人。”
他以無動於衷的緘默姿態給了我會心一擊,以及再明確不過的拒絕。
五
那之後我再沒有主動接近過沈之衡,他也默契地閉口不談任何有關我的話題。
此後那將近半年時間,我在學校裏始終孑然一身,成績倒是進步飛快,但就連老師都說葉顏你似乎沒有以前活潑了。我笑得一臉明媚,說是高考壓力太大。
與此同時,沈之衡的處境也不樂觀,莊心然家裏為她安排出國念書,他們為此還有過爭執。有次去圖書館還書,藏在書架下的我聽到隔壁他們壓低聲音的據理力爭。
沈之衡說:“真的非去不可嗎?”
莊心然強勢的一麵終於初露端倪:“你可以和我一起去啊!”
劍拔弩張,少年時我們愛得卑微,卻總在某些事上超乎尋常的執拗。我不是不想為你付出,隻是我不敢,你說我自私也好,握著底牌不願鬆手也好,我就是擔心付出一切後一無所有。而我們真正畏懼的,是一無所有後千瘡百孔的驕傲。
來年春天,莊心然收到了國外大學的Offer,沈之衡最後一次模擬考成績一落千丈,旁人都覺察到他的心不在焉。
我們的十八歲便在這種各懷鬼胎的兵荒馬亂中開始。
七月底,我收到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和爸爸媽媽一起去餐廳慶祝。回來時意外遇見等在旅行社外的沈之衡,他依然笑著,隻是剪影有些蕭索,問我可不可以陪他走走。
是十六歲時我們多次路過的長街,那間賣暖水袋的飾品店易主,改開了一間關東煮。沈之衡請我吃了魚丸撈麵,在黯淡的路燈下將心事宣之於口。
“心然出國了,就在今天上午。”
我想他應該需要一些安慰,就說:“你們可以通過郵件和電話聯係啊!”
沈之衡笑笑,搖曳的霓虹落於他眉眼,隱隱有股沮喪,他說:“你不懂。”
那天他送我回家,等我上樓才出聲喚我的名字。
我回頭,看見他雙手插在口袋裏,眼神在月色下瞧不清,他說:“報到時我們一起吧,我們又是同校同專業同班。”
片刻怔忪後,我眼前仿佛是交疊的時空,我這才恍然,十六歲那個雀躍的我,原來從未離開。
六
我跟沈之衡又好似回到從前,也心照不宣那些難堪與齟齬。
他依然每天給莊心然打國際長途,半個月沒過去生活費就去了大半,我倆就湊合著我的飯卡,每頓飯約好一起去食堂,一葷一素,為省錢連湯也不喝。
我篤定沈之衡值得我這般為他付出。
開學時新生選課,沈之衡接到我的電話不眠不休為我刷了一夜的學校主頁,終於在晨光熹微時選到我中意的課。而他的舍友後來在一次聚會上告訴我,那天晚上莊心然給他打了好幾個越洋電話,但沈之衡說:“今晚不聊了,我得幫葉顏選課。”
我五味雜陳,偷偷瞥一眼笑得坦蕩的沈之衡。我同他之間,更像是共曆患難的老友。能成為密友大概總帶著愛,我就無須再糾結強求究竟是哪一種愛。
但他們的異地戀並沒能一帆風順,遠在大洋彼岸的莊心然總在電話裏提一些無理取鬧的要求。她說自己生理痛,要沈之衡學動物叫逗她笑。沈之衡是誰,是學校女生公認的男神,自小被異性寵愛,可為了莊心然,他還是學會了放低驕傲。
可是漸漸地,莊心然的要求越來越過分,沈之衡妥協過很多次,漸漸覺得疲憊。戀愛最高境界是彼此開心,不開心的戀愛怎會長久。
在大一第二學期的初夏,他們決定分開。
那陣子沈之衡情緒低迷,每晚叫我出去陪他散步,我絞盡腦汁講笑話逗他笑,他卻始終一言不發。為了幫他盡快走出來,我買了陳奕迅演唱會的票,拉他去現場看。
有最愛的歌手和直擊心靈的音樂,沈之衡心情回升不少。
全場酣暢淋漓大合唱之時,他幹脆丟下熒光棒,握住我的手,我覺得自己就像一根等待經年的火柴,在將要委頓之前終於等到熾烈的溫度。
我不想承認自己在聽說他與莊心然分手後的竊喜,我不想承認所有人都說莊心然哪有你葉顏漂亮哪有你葉顏有趣時的虛榮,可我再怎麼幻想,我也隻是得不到他偏愛的葉顏。
音樂安靜下來,舞台上陳奕迅低聲款款唱一首慢歌。
就是那麼恰逢其時,他唱到“留我做個垃圾,長留戀於你家。從沉溺中結疤,再發芽。殘骸雖會腐化,庭園中最後也開滿花。被世界遺棄不可怕,喜歡你有時還可怕”。
眼淚便這麼猝不及防地湧出,也許是歌詞太悲傷,也許是氣氛太濃烈,那些被我封印心底的情感一瞬間噴湧而出,將我的理智擊得潰不成軍。此刻的葉顏不再是葉顏,她隻是很喜歡很喜歡一個人,喜歡到不得不藏匿所有歡喜,才敢鼓足勇氣待在他身邊。
我揪住沈之衡的衣袖,任歌聲將我的嘶吼掩住,我說:“沈之衡!我喜歡你啊!喜歡你喜歡得不得了!我明明比莊心然喜歡你得多!你為什麼就是偏愛她?”
沈之衡身體一僵,周圍觀眾也別過頭看熱鬧,就在我以為我們之間徹底完蛋時,他忽然輕歎一聲,垂下雙臂輕輕擁住我。這甚至不算是嚴格意義上的擁抱,但我已不想去追究它是因為同情還是因為告別,我揪住他衣襟,將眼淚鼻涕通通蹭到他胸膛上。
就當我也得償所願,哪怕僅有那麼一霎。
七
明目張膽的表白花光了我所有勇氣,我開始回避沈之衡。
我那喪失理智的一時衝動毀掉了我們四年乃至以後的情誼,可我竟然並不後悔。我就像是個破罐子破摔的病人,知道自己病入膏肓,藥石罔效,索性放手一搏圖個痛快。
我沒想到的是半個月後沈之衡會來找我。
是在宿舍樓下,我睡了一整天,傍晚才下樓覓食,抬眼忽然就看見他。他看起來也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大約是被我腫得像核桃一樣的眼睛嚇到了,良久才出聲:“我有話想對你說。我考慮了很久,葉顏,我想……我們也許可以試試看。”
這是我求之不得的話,這是我最最喜歡的人跟我說的話,可是有那麼一瞬間,我幾乎想要拒絕他。我很詫異自己竟然絲毫沒有為之欣喜,但也終究學不會釋然,我到底還是抱著一絲僥幸心理,怕他反悔,忙不迭點頭說好。
我似乎聽到從軀殼中掙脫靈魂的嘲笑聲,可那又有什麼要緊呢,它完全可以一輩子嘲笑我,隻要我手中還攥有愛情。
平心而論,沈之衡是很好的男友。他會在出門之前提醒我擦防曬霜,我粗心大意隻擦手臂夠得著的位置,他欲言又止,神情羞澀接過防曬霜,幫我擦後頸我夠不著的位置。那天我生日,他狀若無意說:“晚上幫朋友刷淘寶單,你的賬號借我用下。”
我不疑有他,次日卻發現他替我將收藏夾裏舍不得買的東西通通結算。
我打電話誇他:“哇!沈之衡,你這麼有愛這麼暖可怎麼是好!”
他在電話那頭笑,而我努力不去想他的溫柔他的體貼他的男友力爆棚通通來自於前女友的實踐教導。我沒讀過很多心靈雞湯,可也知道同過去較真不好。
七月中旬,學校籌拍一部宣傳微電影,我被選為女主角,衣服的裙擺很長,又穿了高跟鞋,還在納悶怎麼走得這麼順暢,回頭就看見沈之衡小心為我提著裙擺,將就我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