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6章 醜人老甫(1 / 1)

老甫是幾十年前從部隊轉業被分到鄉郵所的。

老甫麵目猙獰。醜陋不堪。禿眉毛。歪斜眼。嘴扭曲。老甫站在墳地裏能把鬼都嚇跑。大人們瞥一眼老甫幾個夜晚都得發夢魘。伢子們瞅一下老甫,嚇得紛紛退避三舍,哇哇大哭。

隻是醜陋的緣由,是天生,還是災禍引起,老甫一直守口如瓶。人們問及,老甫總是吞吞吐吐地回避。

老甫一天到晚呆板著臉,該喜的不喜,該笑的不笑,像誰欠了他幾年陳大麥沒還似的。什麼話一經他的口,倒像茅廁的石頭,又臭又硬。因此,凡是和老甫接觸的人,往往三句話沒到頭,不是被鬧得滿麵尷尬,就是憤忿而去。有的架不住老甫的這副態度,就和他大吵大鬧,埋怨老甫不該說起話“一槍就打倒人”。老甫的營業櫃台上放著一本意見簿。上麵被人們密密麻麻地寫滿了留言。留言多半是勸他改善態度的,但留言歸留言,老甫依然呆板著臉,改不了那副德性。這樣,人們更加義憤填膺了。有人偷偷往他營業室的大門上貼泥巴敷牛屎;還有人朝鎖孔裏塞鐵絲細屑;更有人不知從何處找來臭烘烘的死蛤蟆拴在老甫的門鼻子上。

老甫因為呆板著臉,本來就醜的臉更顯得醜了。老甫沒有落下好人緣。鎮上的人憎惡他,單位的人不敢和他說話交往。老甫遞煙給他們,他們總是蹙著眉頭不敢吸。逢到趕集,兒女們也不大情願與他走一搭兒。有時縣郵局的領導下來檢查工作,從未見到老甫露一下笑臉,弄得一頓飯怎麼也吃不下去,懨懨地,不歡而散,個個以為老甫不歡迎他們哩!

因此老甫吃過很多虧。調工資沒有他的份兒。加獎金他不沾邊。子女就業更輪不到他的頭上。

有一次,老伴瞞著老甫偷偷掂兩筐子雞蛋到縣郵局,從中斡旋,好不容易搞到一張就業指標。

老甫知道了,大發雷霆,氣衝鬥牛跑到縣郵局,找到郝局長,追回了兩筐子雞蛋。

老甫把雞蛋拎到馬路邊,練功似的,一個個“叭叭”地捏碎,連殼擲到路中間,引得幾條毫無懼色的狗,一隻隻霸道地衝上去,爭著舔蛋清蛋黃。那一刻,老甫被慍怒掙紅著臉,本來又呆又醜的臉越發難看了,像被豬血漿了一般。兩眼流露出陰森森的恐怖。瞄著老甫染滿黃的白的粘液的兩手,人們圍在一起喁喁私語。

有的說:“雞蛋吃不了,總該提去賣了唄,這樣豈不白糟蹋了麼!”

又有的說:“老甫莫不是瘋了罷!”

老甫怒目圓睜,大吼一聲:“瘋你娘個卵!”

人們“訇”地一聲作鳥獸散,炸巢般退去。

人們畏葸老甫卻奈何他不得。

這一天,正趕上竹竿河的桃汛到來。老天爺像爛了底似的,傾盆大雨被緊鑼密鼓催著一般,從不停歇。暴漲的河水前簇後擁,漫過堤岸,卷向田野,吞噬村莊,倏忽間,整個小鎮也漫漶在一片黃壓壓的大水中。

那場大水,人們都被死亡威逼著,圍剿著,哭爹喊娘地撤向鎮西荒禿禿的杏山高頂。人們看著久久盤桓不去的洪水,亂糟糟地清查著是否還有人沒有撤出。人們查來查去,委實想不出漏掉哪個。就連人們最厭惡的老甫,此時也毫毛無損地立在那裏,煞是茁壯,醜陋的臉上閃爍著更加呆板的光芒。

這時有人尖叫一聲:“你們看!鎮上的那棵烏桕樹上,好像有一個人!”

人們探頭一看,果然樹梢上有一個黑點。

有人說:“哪位會水的過去看看?”

有人把目光遞給老甫:“老甫過去罷!老甫當過兵,體格好!”

老甫猶豫俄頃,便脫下褂子撲入水中,作狗扒狀鳧遊而去。一些人在山頂上禁不住啞然失笑。

可是老甫過去之後再沒有回來。

人們再次看到老甫是在三天之後洪水退去的時候。老甫已經死了。老甫死時手裏緊緊攥著一隻黑母雞,那雞的腿上拴著一根細麻繩。老甫的脖子上、胳膊上,被死死纏了一圈又一圈,另一端卻緊緊卡在樹叉上。

老甫死得毫無意義。老甫死了,縣郵電局也沒給他開個追悼會。

隻是入殮的那一天,人們從他的衣兜裏掏出一份榮譽證書。證書是幾十年前部隊發的。大意是:×年×月×日,某部隊駐地的一家印染廠突然失火,為了保護國家的財產安全,老甫奮不顧身衝進火海,結果臉上的表情肌全部被燒癱瘓……老甫因此而榮立一等功。

讀到這裏,一些人禁不住“哇”地失聲慟哭起來。

立即,人們決定以當地最隆重的風俗安葬老甫。

給老甫燒床草的時候,整個小鎮的人都來了。人們披麻戴孝,排著長長的龍蛇隊伍,從老甫的熊熊大火的床草上,跳來跳去,嘴裏不停地為老甫唱著淒淒哀哀的悼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