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劉莊三麵環山,一麵臨水,臨水的是條河,河叫王母河,相傳當年王母娘娘下凡偷偷洗澡的地方。王母河既深且陡,水流湍湍,一座簡易水泥橋,因為年深日久,在歲月的時空裏,不斷地被風刀砍削,雨鞭抽打,斑斑駁駁,滿目瘡痍,雖然無精打采,卻是老氣橫秋地延伸過水麵,臍帶一樣,把嬰兒一樣的大劉莊,同山外藕斷絲連地聯結在一起,斷斷續續地保持著一絲一縷的呼吸與脈搏。
但是到了近來,大劉莊的村民不再滿足於那種“日出而耕,日落而息,躺在床上想做人”的傳統式生活。大劉莊的村民也是人,他們也有七情六欲,他們對物質生活同樣也有美好追求,不同的,是人的身世,相同的,是人的腸胃。從消化功能這一點上來講,大劉莊的村民,一點也不比那些嬌貴的城裏人差。大劉莊的村民也想吃好,穿好,住好,更不想一日三餐過著“兩碗稀飯進肚,一泡尿撒個精光”的寡淡日子。這群老實巴嘰、灰頭灰腦的村民,雖不懂得古希臘的玄奧哲學,但卻對“存在便是合理”這一樸素的理論有著另一番注解。在歲月的河套裏,當一夜春風拂微,這些枯凍的草木一樣的村民,在廣袤蒼涼如黃沙一樣的日子裏,猝然又泛起了一簇簇綠油油的光彩。他們的腿腳也勤快了,騷動的神經支使著他們到山外的趟數也日漸多起來了,每天到山外的城裏,鑽籠打洞般地想著法子掙錢,有的還買回了“三輪”,“四輪”,搞起了跑運輸的生意。
於是,王母河上的這座橋,就像一頭掉了牙口的老牛,日漸不堪重負,無法滿足村民的需求。
王母河上的這座橋很矮。每逢雨天,山洪暴發,河水洶湧,王母河上的這座橋,便徹底成了“奈何”橋,橋還是橋,但淹在水裏,沒有人敢過,也不能過,到山外的城裏跑生意,搞運輸,隻能成為一場泡影,山洪幾天不退,大劉莊的村民就得幾天困獸猶鬥地受阻在家裏,閉門不出,眼睜睜瞅著可掙錢的日子,隨著王母河的滔滔流水,汩汩而去。一個個長籲短歎,惋惜連連,猶如滿肚子的尿,無處撒,撒不出,憋得叫人有種爆炸的感覺!
王母河上的這座橋很窄。窄窄的橋隻能通得下一輛車。以前沒有通車的時候,這座橋倒沒有給村民們透露出一種現代氣息的緊張感。現在不同了。現在的這座橋上,每天都要通過很多的人和車。這些人和車,有大劉莊的,也有山外的,有來串親戚閑玩的,也有來收購山貨的山外販子。於是王母河上的這座橋就熱鬧了。這種熱鬧不是集貿市場上的那種欣欣向榮景象。這種熱鬧僅僅體現在先進與落後,文明與閉塞的拉鋸撕扯。你想嗬:一座窄窄的橋,突然相向而行開來兩輛車,並且兩輛車同時開在橋中間,互不相讓,熱鬧不熱鬧?兩輛車像兩個“強種”,兩個“強種”被兩個“強種”的司機操縱著,動輒卡在橋中間,十分鍾,二十幾分鍾,誰也沒有給誰讓步的意思,個個表現得大義凜然,威武不屈,“巾幗不讓須眉”,個個成了“誰是最可愛的人”。更有甚者,遇到兩個脾性火暴的,出言不遜中,便猴樣跳下駕駛室,拳腳相向,大打出手,本來一座不大的橋,卻成了練習“武把式”的好場所。最容易發生有驚有險的事情是這樣的:常常有人在橋上走著走著,這時那些把車開得頭發都奓起來的愣頭小子,“英雄無悔”地把車開成了一股風,往往讓走至橋中間的行人,眼看被從不同方向而來的飛車險些傾軋成泥,惶恐中,掙身跳入王母河,沒成輪下鬼,卻又“葬身於水”,被“龍王”盛情邀請成了座上賓,長年喝酒不回,忘了一家老小,惹得親人每年清明節,都在王母河的這座橋上,慟哭一片……
麵對諸種情形,重新修建王母河上的這座橋,是勢在必行的事情了。大劉莊的村民,也幾次三番地請求過,呼籲過,但多次請求,多次呼籲,仍是沒有個“水落石出”。曆屆的鄉長書記,也多次首肯,表示“支持”,可是“三把火”還沒有燒完,就燒出個“紅色革命根據地”,就燒出個“保駕護航”的大菩薩,賜了一頂大大的“官翎”,然後拍拍屁股,風光滿麵地走了人,有誰還顧得上你這個卵蛋都打不著的地方?有的鄉長書記走馬上任後,也很想“樂善好施”一回,趁自己手握“尚方寶劍”,真正為老百姓謀福利,辦一樁好事,大張旗鼓地跑到大劉莊,集資了不少修橋的錢,可到頭來連一架紙橋都沒有紮起來,更甭說修橋了。以老田為代表的幾位村民,多次跑到鄉政府,落實修橋的事,但修橋的希望,就像剛進肚的兩碗稀飯,隨著急急的一泡尿,被尿個精光!更為惱人的是,一泡尿還能找出印痕,而老田他們集資修橋的錢,卻連個影兒都沒有!
老田和大劉莊的幾位村民,從早上日出,一直等到日落。他們坐在鄉政府的大門口,就像一群難民。開始還有鄉政府的人過來問老田他們:“幹什麼的?”
老田他們齊齊地答:“找毛書記!”
問話的人說:“毛書記不在!”
老田他們還想繼續再問,那個人掉轉頭再也不肯搭腔地走了。仿佛每一句話都貴如金豆子,老田他們休想隨便掏去半顆。在這中間,老田多次去攔政府大院的人,詢問大劉莊集資款的情況。有人支支吾吾回答說不知道。有人索性給老田他們閉門羹。老田他們就坐在鄉政府大院的門口,眼巴巴地看著驕陽從他們的頭頂,一步一步,緩緩地向西移去。日頭從翻卷的樹葉間隙,灑下斑斑光點,一聲緊似一聲的蟬鳴,從盛夏的正午裏擠兌出來,聒噪著熾烈的時空,更給人一種密不透風窒息的感覺。老田他們頭上臉上的汗水早淌成了一條條小溪,肥大而灰舊的衣衫早被溻濕透了。有人索性脫下衣褂,裸露出紅裏透黑的脊背和膀子,那一顆顆沒毛的腦殼,在正午的陽光地裏,一律反射著陶瓷般的色澤。
老田和大劉莊的村民,這群樸實得近似傻嗬嗬的山裏漢子,就這麼一直和尚入定般,打坐在鄉政府大院的門口。他們的腸胃早空空如也,癟癟塌塌,饑腸轆轆。他們還是早上臨來時胡亂喝下的幾碗稀粥,這會兒連尿尿的意向都沒有了。有炒菜的香味,從誰家的窗口“哧--”的一聲飄出,他們的肚腸裏立時響起了開山采石般的腸鳴音。
直至很晚的時候,才有一位穿著西裝短褲,幹部模樣的胖男人,搖著一把蒲扇,從政府大院深處鵝行鴨步地走過來了。那位幹部模樣的人,走至老田他們身邊,停下來:“我看你們好像在這裏蹲了一天,有什麼事?”
老田說:“我們找毛書記!”
幹部說:“毛書記不在。”
老田說:“毛書記到哪兒了?”
幹部說:“毛書記早調走了!”
老田說:“調走了?我們是來問修橋的事。”
幹部說:“你們是哪莊的?”
老田說:“我們是大劉莊的。”
幹部說:“修橋不是撐傘,說撐就撐,說收就收。”
大劉莊的另幾個人說:“可毛書記已收了我們很多集資款。”
幹部說:“如今毛書記已調走了,這事我們還得和毛書記碰碰頭再說。我們這裏一向都是專款專用,關於修橋的事,毛書記臨走時也沒有特別交代,如果方便,你們也可以和毛書記聯係聯係。”
老田和大劉莊的幾個村民都說:“毛書記被調得五遠八遠,我們砍根竹筒子,也難吸住他的屁!”
幹部說:“我是新調來的,具體事情我還不甚清楚。你們也不要生氣,事情慢慢來。這樣吧,天也不早了,你們先回去,等回頭開黨委班子會,我把你們這件事作為重點提出來,研究研究再說。”
老田和大劉莊的幾位村民,隻好又一次失望而歸。
2
大劉莊的村民,自發地組織開過不少會,討論了多少回。自己跌倒自己爬,指望別人是瞎話。他們決計自己摸索出一條修橋的路子。貧窮,是一個魔方,能使人狹隘,自私;貧窮又是一根高尚的繩子,能把自私、狹隘的人拴在一塊兒,麵對共同的利益蹦躂。
山村的夜,寧靜,曠遠,沒有城裏的燈火輝煌。但在這不被各種燈火剪裁的山村的夜裏,卻掩藏著無窮的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