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蒲扇,搖到天明(1 / 1)

那是80年代初,他參加高考,父親特意請假,送他去縣城考試。縣城很小,隻有橫豎兩條長街,比較正規的旅社也就那麼幾家。父親帶著他,住進一家中檔的旅社,檔次高了,住不起的。為了讓他休息得好,父親特地要了一個單間,隻有一張大床。比四五個人的混合間,稍微貴點,但安靜多了。

其實,那時的家境不算好,父親一個人的工資,需養活一家五口人,常常捉襟見肘。倘使遇到特殊情況,就難以應對,母親怎麼省都省不夠這個月的開支,父親不得不從同事那裏一次又一次地周轉。

考試前,他就悶著聲跟父親提出:“別送了,我跟學校一起去,節約點,反正今年考不上!”“你別管,把你的書讀好就行,不管考上考不上,我們都當能考上去送!”父親比他還固執。他知道扭不過父親,也就不作聲了。

書到用時方恨少,這個理古人說得沒錯。考試的時候,他就深切地感覺到了。麵對長長的試卷,他突然有一種衝動,恨自己,恨自己沒把這塊地種好。他覺得自己就是一個遊手好閑的農民,把一塊好生生的地給荒廢了。

快畢業了,瞞著父親,他逃過學,還借著上晚自習的名,偷著跑去看過電影。這些本該做出來的題目,在他的腦殼裏打著盹,如同一層戳不破的膜。這樣的自責他不止一次有過,看見父親焦慮的眼神,和母親愁苦的容顏,他也曾握著拳頭跟自己說:“要改!”但他,始終沒有做到。他被骨子裏另一個玩野了心的他帶壞了,拉不回頭。

每場考試結束,父親從不問他考得如何,怕給他增添了壓力。但父親從諸多細節中,敏感地覺察到他考得很糟。彼此都心知肚明,誰也沒有開口挑破。

那一夜,他突然失眠了。父親很小心地蜷縮在床沿邊,留給他大半張床。他開始煩躁,起來衝了一把涼水澡,還是睡不著。父親也坐了起來,對他說:“我們出去轉轉吧,順便買個西瓜!”他點點頭。這麼多年來,他依賴父親,卻又無時無刻不與父親較著一把勁。此時,他卻溫順得宛如一隻失意的羔羊。

街道,在昏黃的燈光下,幽深,鬼魅似的,深不可測。七月的暑氣,在黑夜裏繼續醞釀,似乎要把這夜氣熬成一鍋粘稠的粥。

路邊,隱隱有人說話,近看,不隻一個。“快睡吧,明天還要考試。”一個瘦削的老頭,搖著手裏的蒲扇,催促著就著路燈溫習書本的男孩子。一張涼席,旁邊點著一盤蚊香,蚊子還是不顧一切地在他們身邊焦急地打著轉,俟機發動一場大的“謀殺”。父親問他們:“怎麼睡這裏啊?”坐在涼席上的父親“嘿嘿”一笑,爽聲應答:“來遲了,旅社都滿了!”

一張涼席,一把蒲扇,還有一盤蚊香,準備得很充分,這一切似乎不是出於偶然,而是一場預謀。或許,他們果真如傳說中所說,窮得隻能睡在大街上了?

那一夜,一個畫麵始終晃動在他的頭腦裏:一個席地而臥的考生,一位搖著蒲扇驅趕蚊蟲的父親。黑夜裏,搖著蒲扇的父親,如同一尊雕像,守衛著他的兒子。一把蒲扇,一直搖到天明。

一年後,他,也考進一所名牌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