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蝟,或者蝴蝶

青年小說家縱隊

作者:徐先進

關上房門的一刹那他突然產生一絲疑惑,範麗真的已經離開了家,跟著她的老板到南方去了嗎?她說8點鍾從家裏動身,然後打的直接去機場,和老板在機場會合,乘坐10點鍾的班機飛往南方。現在還不到9點,她會不會因為什麼意外還滯留在家裏?比如。從手機上查到航班誤點。她要推遲去機場的時間。亦或許。老板臨時改變主意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辦,取消了這次可有可無的飛行?因為範麗說過。這次去南方,並沒有什麼實質性的任務,作為新提升的銷售業務主管,老板想帶她到南方那個城市熟悉一下圈子,打通一下人脈。老板是在那個城市起家的,對那個城市有著特殊的感情,至今那個城市還有他不少的老主顧,保持著生意上的來往。

他還是不自覺地掏出了鑰匙,在鑰匙插入鎖孔之後他又猶豫了片刻,然後像是被誰推了一把似的果斷旋轉,迅速打開了家門。不知為什麼,他想都沒想就直接去了衛生間。衛生間的毛玻璃門是關著的。裏麵隱約有一個灰蒙蒙的人影。他的心隨之快速跳動了兩下。但等他定睛再看時,灰蒙蒙的人影卻霧一樣的消失了,他才確信剛才的一瞬間不過是產生了一絲幻覺。他隨即推開毛玻璃門,往洗臉池的右側掃了一眼,那裏有一個擺放洗漱用品及化妝品的無門櫃子,擺放在玻璃擱板上的化妝品數不勝數,高高低低占滿了兩層擱板。但他一眼就發現,那兩瓶最高檔的化妝品不見了。不用說,是範麗帶著它們遠走高飛了。

接下來他去了臥室,先是在床沿上正襟危坐。目光掃視著一排排緊閉著的櫃子門。不用打開它們他也能猜得到。那件範麗非常喜歡,但平時很少穿的駝色風衣應該是不見了。同時不見了的還應該有其它幾件物品。範麗雖然表麵上喜歡追逐潮流,實際上她是一個有些保守的人,骨子裏始終隱藏著一股小家子氣,一股在小縣城度過青春期後烙在骨子裏的猥瑣,以及為了掩飾這猥瑣而刻意表現出來的開放。他懶得再去猜測她還帶走了些什麼,順勢從床沿上滑下來,一屁股坐到地板上,雙手斜斜地撐在身後,頭大幅度後仰著,目光倒視著一切。這無賴相讓他想起小時候每每遭人誤解時,他就不由自主地擺出這種不願與人合作的姿態。

其實他很明白,為了這次出行,範麗做了不少鋪墊。範麗確定無誤地告訴他要實施這次出行是在三天前,但半個月之前她就開始打伏筆。那天下午範麗特意提前一個小時下班,回家燒了一桌好菜,並擺上一瓶紅酒和兩隻高腳酒杯。他一跨進家門就被這突如其來的氛圍弄暈了,他有些懵懂地在飯桌邊坐下來。範麗端起高腳杯晃了晃裏麵的酒說。我知道你要問今天是什麼特殊的日子,我還是免得你瞎猜吧,今天不是什麼特殊的日子,就是一個很平常的日子。說完她示意他端起酒杯。他很別扭地捉住酒杯的細腿舉了起來,也像範麗那樣將酒晃了晃,可他並沒有像範麗那樣抿上一小口,而是等著範麗說下去。範麗接著說,以前隻顧在工作上打拚,忽視了家庭生活,今後要彌補這方麵的缺陷,其實工作不就是為了生活嗎,我們不能本末倒置。他聽後感覺有些欣慰,又有些不置可否。按說生活和工作的關係應當是兩條簡單的平行線,像兩條鋼軌一樣,除了在一些重要的節點上換軌。它們很少糾結在一起。可現如今的情形誰能說得清呢,工作的邊界在無止境地拓寬,已經滲透到生活的方方麵麵。他們這一代人已經永遠不能像他父母那樣,將工作和生活區分得涇渭分明,上班就是上班,下班就完全投入到家庭生活,其間看不到任何工作的影子。就像工作這檔子事不存在一樣,完全自足地享受家庭生活。沒過幾天,範麗又如法炮製。在繞了一圈家庭情趣之類的話題之後。她像是不經意地抱怨起來,說銷售主管這個職務是很煩人的,免不了經常出差。他沒覺得什麼不對勁,反倒寬慰她說,作為銷售主管,出差聯係業務是天經地義的,沒必要為此糾結。直到三天前,範麗告訴他要和老板飛一次南方那座城市時,他才感到事情變得複雜起來。他問範麗,和老板一起去?就你們兩個人?範麗晃了晃高腳杯裏的酒說,是的,這次去沒什麼實質性的事務。就是熟悉一下那個城市他的朋友圈子。他沉默下來。咂摸了一下範麗所說的話,過了一會兒他猛地喝了一口酒說,你老板他為什麼要這樣做?範麗沒有解釋老板為何要這樣做,而是說,你要相信我,不然我可以隨便撒個謊把這件事情瞞過去。他很想大度地謝謝她的坦誠,可是一股說不清的沮喪讓他失去了冷靜,他衝口而出,你不許去,一對孤男寡女沒什麼特殊的事務飛到另一座城市,想想就叫人受不了,你的同事會怎麼說,我的朋友知道了會怎麼說?我的父母知道了我還有何顏麵?範麗也沉默了,她不停地晃動酒杯裏的酒,有一下沒有把握好晃動的幅度,酒被灑了兩小片出來。但他十分清楚,範麗是不會輕易屈服他的,她那由骨子裏的猥瑣而反生出來的傲慢會讓她一條道走到黑。果然她放下酒杯說,信不信由你,反正事情無法改變。末了她還感歎了一句,你什麼時候才能改掉小縣城裏養成的小家子氣!

再次關上房門他顯得有些決絕,門鎖的哢嚓聲還沒有消失,他就像一隻被人追趕的小兔子噔噔噔地下了樓。出了樓道,他掏出手機看了一眼,還好,時間還算充裕,於是他放緩腳步,緩慢步行到小區門口。出了小區就是一條主幹道,雖然上班的早高峰已經過去,但大街上仍然車流如織。城市就這樣連軸轉地忙碌著,沒有一刻的消停。他看見一輛打著“空車”牌子的出租車,伸手去招,可人家理都沒理就直接從他身邊開走了。過了好一會兒,才又有一輛空車駛來,他招了招手,出租司機問他去哪兒,他說去火車站,司機說火車站不去就把車開走了。連著攔了幾輛空車,司機都說不去火車站,說那裏堵車堵得厲害。看看時間耗得差不多了,最後他強行上了一輛出租車,答應多付二十塊錢的車費,司機才沒有再囉嗦。

臨近火車站,車子果然堵得厲害。看著車子拱豬一樣一拱一停,他不免著急起來,這樣下去,肯定會錯過接站的時間。於是他幹脆下了車。從車縫裏穿行而過,花了一刻鍾左右終於來到了出站口。他來不及擦一下額頭上的汗,趕忙從口袋裏掏出一張折疊的紙。展開後雙手高高舉了起來。這是一張八開素描紙。上麵印著一隻彩色蝴蝶。昨天晚上,在和臨風確認了接頭方式後,他在網上搜了一個多鍾頭,才決定將這隻他自認最漂亮的蝴蝶打印下來,粘貼到素描紙上。

出站口人流湧動,他不清楚臨風所乘的那班車是否晚點。如果不晚點的話,正是這班乘客出站的時候。他很想打個電話問問臨風。可是臨風昨晚有言在先。今天在見到她人之前,不要再打電話聯係。他當時想,她要的可能就是這種神秘感吧。於是他趕緊把目光投向一張張湧動的臉,努力把手中的紙舉得更高。

人們對他有些滑稽的舉動無動於衷。一個個奔命似的急於逃離出站口。眼見著人群越來越稀疏。他的心情漸漸低落。難道臨風所乘的這班車真的晚點了?或者是她後悔了,單方麵取消了這次約會?最糟糕的是,她一開始就沒打算赴這次約會,隻是想戲弄他一下?對於初次見麵的人,不讓打電話聯係,怎麼說都像是一個拙劣的借口。想起關於網友約會的種種傳聞,加上自己如此滑稽落寞的樣子。他真想一走了之。可是一想到此刻範麗正和她的老板肩並肩地在天上飛,他還是咬牙堅持下來。再等等吧。

身後傳來一聲細細的咳嗽。他轉過身來,一下子顯得手足無措,站在他麵前的正是臨風。臨風笑盈盈地看著他,落落大方地向他伸出一隻手來說,你就是玉樹先生吧,看上去比視頻上的帥氣。他臉唰地一下紅了,遲疑著將手伸了過去,輕輕碰一下臨風的手指就又收了回來。他急於想說一句輕鬆俏皮的話來掩飾目前的窘態,可說出口的卻是一句非常平庸的大白話,你好,很高興見到你。臨風果然恥笑他說,搞得這麼正經,跟國家大使見麵似的。他再一次臉紅,內心懊惱地想,別看在網絡上還算放得開。一旦跌入現實生活中,自己還真像範麗所說的那樣,改不了在小縣城培養出來的小家子氣。和範麗相比,自己實在是差了一截,範麗雖然骨子裏也同樣有這股小家子氣,但早已被她外在的形象遮蔽得嚴嚴實實。

接著他又為自己接下來的一句話感到懊惱,在沒找到貼切的話題之前,為了避免尷尬的冷場。他問她,要不,我們先住進旅館再說?好在臨風一點也不做作,她譏笑說,你也太急了點吧,我才不想這麼快進旅館呢,說不定進了旅館之後我們很快就會分手,男人不都這樣嗎。得手之後趕緊找個理由溜掉。他有點傻地笑了一下,說出的話仍然顯得笨拙,像表決心似的。我不是你說的那種男人。臨風咯咯笑了起來,反問他,那你是哪種男人?至少不是好男人,好男人不會背著妻子出來跟別的女人幽會。這就合上他們以往在網絡上說話的語調了。他有些輕佻地說,那你也承認自己不是好女人了,好女人更不應該背著丈夫出來和別的男人幽會。讓他沒想到的是,聽他這麼一說,臨風的臉迅速黯淡了下來,嘴裏冒出一句冷冰冰的話,你歧視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