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流

青年小說家縱隊

作者:羊亭

在鄉村醫生柯晟輝那間灰白狹小的屋子裏,他看到妻子紅霞正仰躺在鐵架床上。她脫掉了薄衫。解開胸罩扣,袒露出一對豐碩的好乳。眼前頓時一片雪亮。柯晟輝胡亂披上了平素很少穿的白大褂,到紅霞旁邊坐下,堆了滿臉猥瑣的壞笑,之後兩手便肆無忌憚地在她周身上下遊移開來。

——他疲憊地從夢中醒來,長長噓了口氣。

一支煙吸完。人清醒了許多。回想起剛才的夢境,竟睡意全無。

怎麼偏偏會是柯晟輝?如果夢裏出現的是別人,興許他翻一個身就接著睡了。但他一想到穿白大褂的柯晟輝,無論如何也難以成眠。以前,還沒有出來打工的·時候,他就常常聽到村子裏傳言關於柯晟輝的種種。人們講他雖然隻是個小小村醫,三十五六了也沒找個女人成家。卻是何等的豔福不淺。譬如張家的瘋女子總跑去他那間小房子裏。絮叨心裏發慌,疑心有人要害自己,柯晟輝便解開她上衣的扣子,一邊給她揉胸口一邊說:放鬆,放鬆,放輕鬆就不慌了嘛。或者李家的女娃得了痛經病。一來二去地請柯晟輝醫治,結果卻把人家好端端的處女膜給治沒了。還有那個風騷多情的寡婦,男人死掉一年有餘了。她居然產下一個七斤重的男嬰,有人親眼見過她一大早蓬鬆著頭發從柯晟輝的診所裏出來……他們講得繪聲繪色,頭頭是道,然而那畢竟都隻是傳言,真真假假,不好確定。

他的身體曆來強健,一兩年都難得看一回醫生,因此和柯晟輝少有交集。他拿不準柯晟輝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不過,前年春節回家過年,他曾聽村裏的朋友和紅霞都講起過一件柯晟輝的趣事:

那年的盛夏時節,村裏會計為他家的傻瓜兒子娶老婆。全村幾乎所有人都被請去喝喜酒了,柯晟輝當然也在其中。和他同桌的是幾個遊手好閑的年輕人。酒喝到一半,大家都有了微醺之感。不曉得是誰起的頭,一桌人談論起正挨桌給大家敬酒的新媳婦來。

一個年輕人打著酒嗝說:會計的兒子便宜撿大了,看那婆娘的腰身,那眉眼,活像電視裏跑出來的。

另一個說:求,你看新郎官是個能幹活的料嗎?我們的會計算盤打得響,搞不好便宜都讓誰占呢!

這個說:可惜了可惜了,香噴噴的新鮮菜,還沒動筷子就惹來蒼蠅叮。

那個說:香不香鮮不鮮,光聞光看不上算,得吃到嘴裏頭嚼兩口才曉得。

柯晟輝突然噗哧一聲,笑得有點勉強也有點誇張,臉上卻是鄙夷與不屑,等一桌子人都靜下來了,滿臉期待地望向他,他才不緊不慢地張口道:表象,表象,都不要被表象迷惑了。看著新鮮,聞著香,吃著爽口都是個屁,吃下肚皮身子舒不舒服、消不消受得了才是硬道理嘛。

大家聽了覺得這話在理,但心中卻更加迷惑了,於是都一副肫肫受教的姿態。吃菜喝湯也不弄出大的響動,連臨桌的人也側過身來。

這對柯晟輝很受用,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竭力壓低了嗓門:這女人啊,任她紅唇白齒豐乳肥臀,別的再好都頂不了一樣好。就好比我們男人,不用我多言,真正的男人是個什麼樣你們還不清楚?

在座的都紛紛點頭,有人說:反正不是會計兒子那個樣。

柯晟輝笑了笑。接著說:連寡婦都看不上的瓜娃子,哪有仙女肯百依百順嫁過來的道理?我們的新媳婦明擺著有問題嘛!

看來你了解內情?對座的一個問。

莫不會早被破了吧?旁邊的一個狐疑道。那也不打緊,這年頭嘛,熊貓都比處女多。

柯晟輝撇了撇嘴:要真不是處女問題還就簡單了。告訴你們吧,那女的其實是個石女!

石女?所有人都張大了嘴巴。

石女都不曉得!就是石芯子,下麵沒有那個東西!

哦——

柯晟輝的話音一落,每張嘴都張得更大、更圓了。大家明白,女人們在柯晟輝那裏是沒有一點隱晦的,村裏好多婆娘女子不為人知的事他都清清楚楚。

酒精和新媳婦的秘密讓他們亢奮不已。

有人說:難怪狗日柯晟輝一直不願討老婆,原來是我們這裏根本沒合他意的,誰讓他曉得的太多了!

那我們豈不虧大了,以後娶個老婆啥都讓柯晟輝看了。

有人端起酒和柯晟輝碰杯:到時候還請你手下留情啊!

柯晟輝說:那你得把女人當菩薩供起來才保險。

一陣哄笑之後,場麵熱烈起來。推杯換盞間,也全是些男人才說得出口的下流葷話。

大家隻顧著說笑,兩個新人不知什麼時候已來到桌前。等有人注意到時,才發現新娘子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旁邊的新郎官一手拿杯子,一手握酒瓶,看著一桌人樂嗬嗬傻笑。

柯晟輝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杯中已空空如也,他衝新郎官嚷道:嘿,我說老弟,你不準備好好敬我們幾杯嗎?

喝不好可不讓進洞房啊!旁邊的跟著附和。

洞也是白洞……

新郎官正要往杯裏倒酒。新娘子卻突然扔掉杯子,哭著轉身跑開了。一個人敬不成酒,新郎僵在那裏,過了好半天才收住笑。他似乎察覺到了什麼,但一時又不能確定。隻意味深長地看了柯晟輝一眼,便跌跌撞撞循著新娘子離開的方向而去。

大家都覺得玩笑有點過分了,於是知趣地把筷子伸向盤中已顯得狼藉的食物。一頓飯吃完,直到人們各自散去。主人家都沒再露麵。酒沒有喝盡興,敬煙和回禮的環節也都省略過去了。

後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裏,人們發現會計的臉色都特別難看。以前他不抽煙,但從那以後,他卻成了個煙不離手的大煙囪。家裏出了那樣的醜事,聽說他打算盤的聲音也不再響亮了。

柯晟輝也似乎收斂了不少,不再如從前那樣張口閉口都是女人婆娘的一副浪蕩樣了。過年過節朋友幾個聚在一起打牌搓麻將,少了柯晟輝的身影,也少了許多讓人開懷大笑的龍門陣。

這事他最初便是從牌桌上聽來的。晚上突然想起便問紅霞,紅霞又從頭到尾講了一遍。當時他隻當笑話一樣來聽,並沒多想,最多也就糾結會計的兒媳那麼個水靈清秀的大美人,方圓幾十裏都難得找到第二個,怎麼會是一把打不開的鎖。

現在,當他被那個奇怪的夢弄得輾轉難眠,再度回想起紅霞談論柯晟輝時,那對一切細節都曆曆在目的熟知與清晰,讓他覺得自己仿佛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局外人。這個想法一旦產生,接下來所有未知與夢的虛幻都成了懷疑的證據。

他的懷疑不是無中生有。下午剛下班的時候,紅霞曾給他打過一個電話。

記得剛出來打工的頭兩年,他們對彼此的思念好像一下回到了熱戀時節。天天想夜夜念的。他隻要一抽得開身。便坐下來給紅霞寫信。他們幾乎保持著一個月四五封信的頻率,各種肉麻甚至笨拙下流的詞句使用得那麼頻繁,後來再看都不敢相信是自己寫的。之後他買了手機。家裏也裝上了電話,於是每天晚上躺在床上說幾句柔軟暖心的悄悄話,也就成了習慣。兩個人雖然隔了千山萬水,倒像是背靠著背躺一個被窩裏一樣親近。再後來他們的女兒靈靈上學了,紅霞每天得早早地起來給靈靈做早飯,就改成一個星期打一回了。這樣的習慣又持續了一段,現在他們基本是十天半個月互通一次電話,而且還客客氣氣的,客氣中有那麼一點陌生與疏離,問候的話也全像是寡淡無味的外交辭令。他們隻好不約而同地把話題轉向靈靈:靈靈身體怎麼樣。靈靈的學習好不好,諸如之類。

紅霞打來電話時,他還有一絲詫異,沒記錯的話上周才剛剛打過。莫不會靈靈有什麼事?

怎麼了?他按下接聽鍵。一天的疲憊,讓他多說幾個字好像都嫌累。

你吃飯了沒有?紅霞的聲音有點小,聽上去非常遙遠。

我這才剛下班呢。你們呢?

還沒,靈靈去她外婆家了。

哦,靈靈這幾天好嗎?

還好。

喔。

他把電話換到另一邊耳朵。用手撓了撓頭,一時不知道再說點什麼。

你最近也好吧?

嗯,挺好。就是忙。

紅霞沉默片刻,說:忙點總比閑著好。

是啊。

工作忙要多注意身體。

我知道。

別舍不得吃。

好的。你也是啊。

嗯。

每到這時,電話就該掛了。但紅霞並沒有要掛的意思,她好像還有什麼話想說。他等待了一會兒,可一直沒有聽到紅霞的聲音。

他掏出一支煙銜在嘴上,找了半天口袋裏卻沒有火機。他有時挺討厭這樣的沉默,就像小孩之間玩誰先開口誰就輸的遊戲一樣幼稚而無聊。他懷疑電話是不是不小心掛斷了。仔細看了看卻仍在通話中。他不想把工作之外本該輕鬆的時光讓沉默的壓抑充滿,他說:還有啥子事沒有?

其實也沒啥,紅霞的語氣中略有些遲疑,就是這兩天身上不太舒服。

他尋思無非是女人慣常的那點毛病罌了,本想說不舒服就多注意著點。少沾涼水別吃得太辣,但話快到嘴邊又收了回去。有些話久了沒說,再說出口就不免有點假惺惺的。而且也需要勇氣。

他輕輕地哦了一聲,把煙放回口袋裏,問紅霞怎麼了?

紅霞說:前段時間總感覺背上癢,一直也沒太在意,最近才發現起了好多疹子,腰上也是,又紅又腫的,聽老年人說可能是害了蛇纏腰。

蛇纏腰?

是啊,就像一條蛇纏在人身上,長滿一圈就要出人命了。

那麼嚴重啊!

誰曉得,我也都隻是聽人說的。

電話那頭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過了一陣,紅霞又說:我昨天衝澡的時候,發現胸口上也長了兩顆。

要不找醫生看看吧。

我打電話就是想問你一下,要不要去柯晟輝那開點藥?

那就去開點藥。

好吧。

飯菜吃清淡些。

好的。

沒別的事就掛了吧?

好。

掛掉電話的時候,他好像得到某種解脫般鬆了口氣。

坐兩個小時的公交回到出租屋,煮了碗白水麵條,就著前一天晚上剩下的拍黃瓜胡亂吃下肚。也懶得洗臉刷牙,更省掉了洗腳,他重重地把身體扔在單人床上,不多時便沉沉睡去……

現在,接連抽了好幾支煙,他感到越來越清醒了。

他想給紅霞打個電話。但又有一絲擔心。拿手機看了看時間,快午夜十二點了。打過去紅霞肯定會罵他神經,也可能根本就不會接聽。

他無法輕易將思緒從先前的夢中抽離出來。夢裏的一切都太真實了,紅霞起伏的胸口,乳暈間的汗毛,以及柯晟輝白大褂上的皺褶等細枝末節都清晰可見。而且他記得不隻一次聽人提起過,柯晟輝最引以為傲的,便是有機會穿上那件已不再白淨的褂子。他平日給人行醫治病,是從來不刻意把自己弄成一副醫生派頭的,而他一旦穿上那身行頭,必定是想隱藏些什麼。深諳個中因由的人。拿柯晟輝取笑時。總要問他最近又穿過幾回白大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