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老高的夢(中篇小說)(1 / 3)

老高的夢(中篇小說)

都市小說雙年展

作者:劉濤

劉 濤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現居青島。中、短篇小說作品多次入選《小說選刊》、《新華文摘》、《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和各種“年度選本”。山東省委、省政府首屆“泰山文學獎”獲得者。

老高做這個夢的時候,正值隆冬,窗外是濃濃的夜色,氣溫零下八攝氏度,西北風五到六級。室內,老高在被窩裏大汗淋漓,哼哼嘰嘰鬧出了動靜。妻子推他的後背,推一下又一下,說:喂,喂,你怎麼啦?哎,哎,你醒醒,做什麼夢了?

老高醒了,他使勁咽一口唾沫,按開床頭櫃台燈的開關,一看表,是下半夜三點。起身下床,去洗手間撒一泡尿,又接一杯水喝,再進臥室。上了床,卻一時半時睡不著了。

老高做的這個夢,首先在節氣上與現實不同,夢外是嚴寒冬季,夢裏是炎炎夏日。在夢裏,老高很年輕,二十歲剛出頭,在一家企業當工人。下了早班,天很熱,老高和一幫同事擠公交車回家。五路電車上人滿為患,老高和一女同事最後擠上了車,女同事在前,老高在後,上了車沒法再往前動一步,便站在車門裏的台階上。那個女同事年齡和老高相仿,長得很豐滿,她一開始背朝著老高,由於天熱,人多,車廂裏的氣味混濁,女同事受不了,她費勁轉過身,麵朝著老高。老高和女同事麵對著麵,兩個身子基本是貼在一起。車一動,老高的前胸和女同事的前胸緊緊貼在一起,他深深感觸到女同事那對大胸的柔軟和彈性。老高看到女同事的臉像一塊紅布,眼睛躲躲閃閃,不敢正視老高的臉。老高心潮澎湃,氣喘籲籲,索性閉上眼睛,盡情享受。

車過兩站,老高受不了了。他的下身雄偉地膨脹起來,把褲子頂起了帳篷。他想,這要是車一動,兩個身子一貼,女同事感覺到他硬邦邦的下身,性質就變了,萬一女同事變臉,罵他流氓怎麼辦?那年月,流氓可是要進局子的。事不宜遲,電車又到一個站,車門剛開,老高就跳下車。車開了,老高目送電車遠去。這地方離他家還有三站路,老高要走著回家,但因為下身還沒“消腫”,他一步也不敢走,隻好坐在馬路牙子上,裝作休息。夏日的大太陽下,老高一個勁出汗,眼睛被陽光刺得睜不開。稍事休息,又換了個位置,坐在一棵行道樹下的一小片陰涼處。年輕人精力旺盛,十幾分鍾後,老高的下身才恢複正常。他站起身子,正要往家走,突然迎麵來了幾個人。這幾個人麵呈凶相,上來就把他團團圍住。其中一個問他:你剛才在車上幹什麼來著?

老高一驚,心想壞了,莫非自己在車上被人監視了?他臉刷地紅了,說:我沒幹什麼呀?我下早班坐車回家。

你到家了?

沒有。

那為什麼半路下車?

我……我……老高沒有心理準備,答不上來了。

幾個人下手了,這個踢他一腳,那個捅他一拳。老高躲躲閃閃,卻怎麼也衝不出包圍圈。他嘴裏嘰裏哇啦地為自己辯解,那幫人根本不聽……

可能就在這個時候,老高被妻子推醒了。

老高躺在床上,回想著剛才的那個夢。要是沒有這個夢,這件事他早忘得一幹二淨,離開那家工廠也三十多年了,他從未想起過這件事。現在,記憶猶如水底下的魚突然躍出水麵,一切都顯得那麼清晰。當時,他下了車,坐在馬路牙子上,等著下身平靜,十幾分鍾後,又平平安安走回家,並沒遭到什麼人的攔截和毆打。令老高感到不可思議的是,今天夜裏為什麼單單要做這個夢?夢中為什麼又加上了被人攔截和毆打的情節?三十多年過去了,關於那家工廠的人和事,在老高的記憶中大都模糊了,隻有一些重要的事情他沒忘,政治上的,比如“批林批孔”運動,他記得頭一天開全廠職工大會,還是黨委書記和副書記坐在主席台上主持會議,第二天再開會,就是造反派的人在主席台上大吵大嚷了。生活上的,比如老高的初戀就是在那裏發生的,甜蜜時光維持不長時間,女方便架不住別人的誘惑,變了卦。可是在五路電車上的這件事,老高隻是當時迷醉了一陣兒,過後很快就忘了,甚至再遇到那個女同事,都沒引起什麼聯想。

老高對夢沒有研究,從小到大、到老,他一直沒斷了做夢,但為什麼要做夢他不知道。他隻感覺到夢和現實是兩個世界,就像陰陽兩界差不多。有時候,夢可以把一個人拽回過去,讓做夢者重溫往日的時光。有時候,夢又可以把一個人帶向未來,讓做夢者提前了解不可預測的前景。夢還可以像小說家一樣虛構故事,原本沒有的事和不可能的事,都可以在夢裏栩栩如生。夢是一部部新舊電影,可誰是電影放映者?老高不知道。比如,三十多年前老高下了早班和女同事在五路電車上的這件事,為什麼要在夢中重現?而且還虛構上一個他遭人攔截毆打的結果?老高想來想去想不通,隻好認為這是上天在羞辱他,是讓他記住年輕時曾對一個和自己毫不相幹的女同事產生過邪念。

想到此老高仿佛真的心虛了,他扭頭看看妻子,妻子背對著他正睡得香呢,輕微的鼾聲頗有節奏。老高記得妻子年輕時睡覺很警覺,稍有點動靜就會醒,醒後翻來覆去再也難以入眠。剛有兒子那時,一夜需要喂幾次奶,往往兒子輕輕“哼”一聲,他根本聽不見,妻子就睜開了眼睛。打自到了年齡退休後,妻子的覺多了,晚上早早就上床,一夜無聲,早上八點才睜開眼。看著熟睡的妻子,老高猜想,倘若妻子也做夢,她會不會也做過和自己今夜相似的夢?都是人,都打年青時過來的,誰沒有過青春欲望?老高當然也明白,妻子即便做這樣的夢,也不會對他說。他當然也不會對妻子說。如此看來,就是幾十年的夫妻,也各有各的秘密,誰也別想真正了解誰……

一股倦意襲來,老高閉上眼睛,又漸漸睡去。

五路電車的夢之後,老高一連好幾天,夜裏都做一些很離譜很奇怪的夢。比如有一個夢,他變成賣菜的攤販,在菜市場上守著一堆蘿卜,聲嘶力竭地喊:比梨還甜的蘿卜,快來買快來買!不甜不要錢!還有一個夢,他和市長在一個會議室裏開會,市長指手畫腳,滔滔不絕地在說些什麼,可是他內急,想去洗手間撒尿,卻怎麼也找不到機會站起來。他憋得滿頭是汗,心想這要尿褲子怎麼辦?

醒來後他回想夢中的情節,那個市長是老市長,兩年前就調走了,怎麼會夢見和他一起開會呢?老高禁不住笑了,這都哪兒跟哪兒呀?活了五十多年,在單位隻混上個科長,別說現在已經內退了,就是還在位,也絕對沒有機會和市長在一個會議室裏開會。他和市長相比,等於大山和沙粒相比,隻有一點是相同的,那就是公務員身份,市長是公務員,他也是公務員。莫非就因為這個才做這樣的夢?至於在菜市場上賣蘿卜,也是一點譜都沒有,盡管他經常去買菜,也比較愛買個青蘿卜回家當水果吃。隻要來到賣蘿卜的攤位,他總是花時間挑來挑去,唯恐外表看起來好好的蘿卜,買回一刀切開裏麵卻是糠心。愛買蘿卜吃和當一個賣蘿卜的攤販,兩者之間沒有必然聯係啊!

俗話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可老高敢對天發誓,他白天從沒想過有朝一日能和市長在一個會議室裏開會,也從沒產生過去菜市場賣蘿卜的念頭。做夢不要緊,隻要真實或者說大部分真實就算說得過去,就像他在五路電車上觸到女同事大胸的那個夢,畢竟年輕時有那麼回事。可有些夢,與個人經曆根本不沾邊,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有一天早晨,起床後老高問妻子:你睡得那麼好,夜裏不做夢吧?

妻子說:有時候也做。

你都做什麼夢?

妻子說:有時候夢見孩子他姥姥姥爺。

就這些?

還有時候夢見同學和同事。

還有呢?

妻子看看他:你什麼意思?問這些幹嗎?

老高說:夢見孩子的姥姥姥爺和同學同事,都正常,你沒做過很離譜的夢?

妻子想了想,說:離譜?離譜的夢也做過。

說出來聽聽說出來聽聽。

妻子說:我夢見三十年前結婚時,新郎不是你,是一個年輕的老板。那老板,身材魁梧,麵貌清秀,錢多得根本花不了。上俺家接我的婚車不是破麵包,而是大奔馳。婚宴上喝的不是散裝啤酒,而是一色的茅台五糧液。你還想問什麼?

老高“嘁”一聲,說:看你那點出息,這輩子沒嫁個大款後悔了是不是?

妻子笑道:你不是問做什麼離譜的夢嘛?我這就是離譜的夢。夢裏嫁大款,醒來我就發了?你要是做夢娶媳婦,醒來就得把我休了?

老高也樂了,說:那是那是,做夢就是做夢,不能當真。

這會兒輪妻子反問了:你說說你都做什麼離譜的夢?找了個大姑娘?這麼個歲數可別累出毛病,人家還等著和你白頭到老呢。

瞎說什麼!不過這些日子我還真做了幾個奇怪的夢。

妻子模仿他:說出來聽聽說出來聽聽。

老高當然不會把五路電車的夢說出來,他隻說了和市長一起開會和在菜市場上賣蘿卜的夢。

妻子開始為他解夢了:和市長一起開會,說明你對這一輩子隻混上個小科長很不甘心,骨子裏想當官兒。在菜市場賣蘿卜,說明你不甘心每月隻領工資那點死錢,總想著做買賣發大財。

老高琢磨妻子的話,覺得有一定道理。在單位,他當科長都快二十年了,始終沒得到提拔,要內退時,局長的司機突然提拔成機關車隊隊長,行政級別副處,當時他心裏很不是滋味。而做買賣掙大錢始終是他心中不滅的念想,想當初在企業裏,他就尋思這件事,那一陣子他還四處看房,想租個門頭開飯館,隻不過後來考上公務員,進了機關後就再也沒機會操持這件事了。沒機會操持不等於不想,每每與下海發大財的同學或同事相聚,老高總在心裏暗想,都是一樣的人,他們也不比我聰明,怎麼人家就敢在商場打拚而且還是勝者我就不敢呢?尤其前兩年給兒子買婚房那陣子,錢緊得很,逼得他都做起白日夢。在那個白日夢裏,他持槍搶劫了他家樓下的農行儲蓄所,一摞一摞的現金都裝手提袋裏後,一架直升機從天而降,他登上飛機,呼嘯而去……

老高朝妻子豎起拇指:高,高,實在是高!知夫莫如妻啊!不過,我就是想當官兒,也從沒想過要當那麼大的官,竟然和市長坐在一起開會,我也想過做買賣的事,可沒打算在市場上賣蘿卜,賣蘿卜能發財嗎?

妻子說:這誰知道?你去問夢。

問夢?夢是誰?假如看一場電影,有些地方不理解,可以去問導演;假如看一本書,有些地方看不懂,可以問作者。可是做了荒唐的夢,你問誰去?隻有問自己,但自己做的夢自己也不清楚這是為什麼啊!老高搖搖頭,穿上外套出家門,遛彎去了。

隆冬的早晨,寒風凜冽,太陽似乎很遠,退到蒼穹深處,天空呈現出淡淡的鐵灰色。每一棵行道樹,枝椏都瘦骨嶙峋,沒有絲毫生氣。馬路上汽車行駛得慢慢吞吞,屁股後的排氣管噴出雪白的煙,刹那間又被風吹散。人行道上,來來回回的行人都裹得嚴嚴實實。口罩又流行開來,不少年輕人都戴上口罩,但此口罩非彼口罩,過去的口罩都是白的,而這種口罩卻五顏六色,有的還在外麵繡上了卡通圖畫。

老高把羽絨服的拉鏈拉到脖子根,雙手插進羽絨服的斜口袋裏,疾步走著。打自內退在家,每早外出遛彎就成了必做的功課。城市是不小,但對在此土生土長的老高來說,哪個地方都不陌生,於是,他就經常變換遛彎的路線,盡可能看點新鮮東西。前些日子他往南走,直走到海邊然後再折回來。今早,他是沿著立交橋下的一條路往東走,東邊有一座山,山下有一個大的農貿市場。老高計劃著先上山轉一圈,下山時,去農貿市場買點菜帶回家。

這些日子,老高午睡也做夢。老高午睡的時間不長也不短,大約一小時左右。一般情況下,老高吃午飯時打開電視看“午間新聞”,新聞完了,飯也吃完了。十二點半上床,看書看到一點,然後睡覺,一點五十或兩點醒來。對老高而言,應該說午睡的質量最好,他夜裏做夢,午睡卻無夢,一覺起來,頭腦清醒,渾身放鬆,下午幹什麼都精力充沛。但這些日子,不知怎麼回事,老高午睡開始做夢了。

一連三天,老高做了三個不同的夢。第一個夢,老高在一個人擠人的地方,那地方老高也不清楚是哪裏,反正許多人擠成了一團,挪一步都困難。老高雙手費勁地撥拉身邊的人,想擠出去,卻像撥拉一根根石柱,誰也不動。人多了,又在室內,空氣漸漸混濁,老高喘不動氣了,眼看就支撐不住,老高雙手做出蛙泳的動作,突然,人就升空了。老高驚喜,連忙在空中劃臂蹬腿,就像在水裏一樣,老高遊了出去。就在這時醒了,發現被子的一角正堵在鼻孔處,怪不得呼吸困難呢。

第二個夢,老高夢見了兒子。兒子很小,兩三歲的樣子。在床上,兒子撲在老高身上,攥起兩隻小拳頭猛打老高的前胸,嘴裏還呀呀地叫著。老高佯裝害怕,一個勁地說:不敢了,不敢了。妻子則在旁邊嘿嘿地笑……醒來後,老高回想著夢中的情景,也想笑。這事是真的,好像那年兒子快三歲了。那時候,老高住的小平房僅九個平米,家具一擺,滿滿的,根本沒地兒再給兒子支一張小床,三口人隻好在一張床上睡覺。有一天晚上,哄睡了兒子,他和妻子正要行魚水之歡,突然兒子又醒了。兒子看到媽媽被爸爸壓在身下,以為爸爸欺負媽媽,便一股腦爬起來,撲向爸爸。盡管兒子小不懂事,但老高和妻子從此便不怎麼行房事了,生怕再被兒子發現。別忘了,人是有記憶的,等兒子長大後回想起這一幕,影響必定惡劣。怎麼又夢見這件事了呢?老高納悶。

第三個夢更莫名其妙,老高西裝革履,正在接受采訪。麵對美女主持人遞來的話筒,老高滔滔不絕:當今公款吃喝,是妨礙社會文明發展的主要因素……建議政府拆除所有高檔酒店,隻允許開小飯館……所有飯館不準設單間,一經發現,嚴懲不貸……官員為什麼包二奶養小三?收入太高……建議政府把官員的收入降下來,一個工人辛辛苦苦在企業幹了一輩子,憑什麼退休工資就一千多塊錢?一個公務員在機關裏幹個十年八年,混上個科長每月就四五千元。那些處長、局長呢?更何況他們手裏大小都有點權,灰色收入數目可觀。飽暖思淫欲嘛……說到這兒,老高發現美女主持人的臉一下子紅了,他當時還猜想,主持人為什麼臉紅?難道這位美女也被某個官員包了?

醒來後老高覺得十分荒唐,他活到五十多歲從來沒有機會被采訪過,別說他這個科長,處長都沒有機會。他在職時,隻見過局長接受采訪,局長接受采訪時,也西裝革履,就是那一口方言味兒特濃的普通話讓人覺得別扭。老高回想夢中的情節,竟然無頭無尾,他西裝革履接受采訪,是什麼身份?代表誰?采訪的主題是什麼?不知道。采訪還沒完他就醒了,自然也就沒有什麼結果。這夢要是讓妻子知道了,又要說他是官兒迷了。再回想這個夢,老高又覺得太丟人,麵對話筒,自己都說了些什麼?簡直是驢唇不對馬嘴的胡言亂語!怪不得在機關幹了這麼多年總得不到提拔,水平低嘛!

夢啊,荒唐的夢!

老高不懂夢,決定研究研究。下午,他乘車來到城市東部,進了書城。他想買一本研究夢的書,看看專家是怎麼說的。書城很大,上下四層,每一層看起來都有上千平米。無數個一人多高的書架密密麻麻排列著,讓人眼花繚亂。老高一排一排的書架看過去,有賣言情小說的,有賣流行散文的,有賣花鳥魚蟲的,有賣發財竅門的,還有賣人物自傳的,就是沒找到賣研究做夢的書。眼看著一個小時過去了,老高一無所獲,無奈,隻好問服務員。

老高問一個穿著統一紅馬夾、年齡在四十歲左右的女服務員:對不起,研究做夢的書在哪裏?

女服務員一怔,兩眼盯著老高:什麼做夢的書?

老高說:就是……就是……研究人為什麼做夢的書。

誰做夢?你做夢?

老高有些窘,心想這女人,怎麼答非所問。對對,我做夢,難道你不做夢?

女服務員笑了,說:大哥真有意思,你看我們的工作多累,所以我不太做夢,頭一沾枕頭就睡了,一直到天亮。

不太做夢說明有時候也做嘛,你知道為什麼做夢?

不知道,女服務員搖搖頭。

老高說:不知道就要學習,所以我就來書城買這方麵的書看看。

你都做什麼夢?女服務員問。

老高猝不及防,一時不知怎麼回答了。他上上下下端詳女服務員,發現這女人有點歲數了不錯,但長得還算好看。白白淨淨的,腰身也有曲線,尤其她那雙眼,笑起來向下彎,有點像……有點像……對了,有點像電影演員買紅妹。最近,妻子在家收看由張國立和買紅妹主演的電視連續劇《抬頭見喜》,看得如癡如醉,他也跟著看了幾集,發現買紅妹那雙眼確實特殊,有一種說不清楚的魅力。

你都做什麼夢?老高反問。

女服務員笑了,一雙眼睛又向下彎:亂七八糟的,瞎做一通。

老高開玩笑道:是不是做夢發大財了?當大官了?當新娘了?

女服務員的臉微微紅了,他抬手捂著嘴笑出了聲:嘿嘿,這位大哥,真能開玩笑。俺這樣子還發財當官?天生過窮日子出苦力的命!當新娘倒是真的,不過那是十幾年前的事了。

老高說:不說了不說了,你告訴我,研究夢的書在哪個架子上?

我真不知道,還有這樣的書?要不你到負一層看看?那裏賣一些挺怪的書。

在女服務員的指點下,老高來到了書城的負一層。原來,這裏賣的全是文史哲方麵的書。老高心想,剛才那娘們兒真沒有文化,文史哲怎麼成了怪書?老高一排一排書架看過去,果然,就在心理學那個架子上發現了一本研究夢的書。這本書很厚,老高戴上老花鏡,才看清這是一本外國人寫的書,作者叫弗洛伊德,書名是《夢的解析》。一看價錢,嚇了一跳,竟然要四十五元。老高沒內退前,妻子每月給他五百元零花錢,一內退,就給三百元了。妻子的理由是,退休在家,沒有公務活動了,既不坐出租車也不請別人吃飯,花什麼錢?可如今這物價,三百元錢簡直等於沒有錢,稍一消費就沒了。所以,老高每月隻買一條煙,剩下的錢每晚買兩斤散啤酒回家喝,一個月下來,能剩下十元八元就不錯了。

研究夢,就得有成本,老高一會兒拿起這本書,一會兒又放下,放下又拿起來,心裏很矛盾。最後一咬牙,還是買下了。當收款處的服務員把老高的一張紅顏色的百元大鈔收下,又找回一張五十元麵額的綠票子、一張皺皺巴巴五元麵額的小票子時,老高的心哆嗦了一下。

捧著一部《夢的解析》啃了好幾天,老高依然一頭霧水。弗洛伊德的著作,把老高的腦子攪成了一鍋粥,他一會兒似乎好像看懂了,一會兒又糊塗了。弗洛伊德說做夢是“裏比多”起的作用,而“裏比多”就是性欲。老高掩卷遐想,難道做那個和女同事在五路電車上的夢,是一種性衝動?老高分析著:夢裏那個年輕的自己,肯定是性衝動,而夢外那個年過五旬的自己怎麼會是性衝動呢?老高記得,做那個夢醒來後,自己的身體並沒有發生變化,一絲一毫也沒有性的欲念。弗洛伊德又說,“力比多”是在潛意識裏,自己平時意識不到,時不時地在你沒感覺的情況下就會張牙舞爪衝出潛意識的牢籠。老高怎麼想象也想象不出“裏比多”到底是怎麼個張牙舞爪法。算了算了,不費腦筋了,老高把書扔到一邊。

妻子進臥室收拾床鋪時發現了這本書。妻子拿起書翻了半天,問:你這是看的什麼書?又看看書的封底,呀,四十五塊錢!你買的?

老高說:不是買的還能是偷的?

你花這麼多錢買這本書幹嗎?

學習學習,活到老學到老。

妻子雙手捧著書,一會兒低頭看書,一會兒抬頭看老高:這本書好像是說做夢的事,你學習做夢?

老高說:我研究做夢。

研究出來了?

沒有,看不太懂。

還是呀,妻子說,看不懂的書花四十五塊錢買回家,浪費!

老高說:多少懂一點,但不理解。

書上怎麼說的?

書上說,做夢是性衝動的原因,我幾乎是天天做夢,難道我天天性衝動?你呢?你也做夢吧,你也性衝動?

聽老高這麼說,妻子就像被燙了一下似的把書扔掉。她瞪老高一眼,說:這是誰寫的書?胡說八道!你這麼大年齡了,要看書就看點好書,看這樣的書也不嫌丟人!說著,拿起那本書走向陽台。

幹什麼幹什麼?老高問。

藏起來。哪天兒子兒媳回來,看見這本書,咱的老臉往哪放?

老高說:弗洛伊德可是世界公認的大學問家,這本書也是世界名著。不是壞書。

妻子說:我不管,就是要藏起來,不能讓兒子兒媳看到。

老高伸出食指,指點著妻子的後背:真沒文化,真沒文化。

妻子把那本書扔進一個廢棄的玻璃魚缸裏,上麵又蓋了幾層報紙。她轉過身子,對老高說:嫌我沒有文化?現在還來得及,你隻要找個有文化的,我馬上讓位!

老高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便一言不發進了臥室,往床上一躺,閉上了眼睛。

一日遛彎,在一條小吃街上,老高碰上單位裏的一位郭姓處長。郭處長和老高不是一個處,但都在一層樓上辦公,在單位時兩人關係還不錯。郭處長比老高大一歲,早就內退在家。郭處長一回家,老高就再也沒見著他。

老高?哎呀呀,怎麼在這兒碰上你?

老高說:喲,是郭處,你好你好。

兩人握手,互相上下打量著。

郭處長說:胖了,老高你胖了。

老高說:郭處你沒怎麼變,還和以前那麼精神。

都內退三年了,早就不是處長了,別那樣叫。郭處長朝老高擺擺手說。

別呀,畢竟當過處長嘛。

就叫老郭,就叫老郭,這樣還親。聽說你也內退了?

老高說:都退兩年了。

郭處長問:還沒吃早飯吧?

老高說:到這裏就是想吃早飯,沒想到碰上你。

走走走,郭處長拉起老高的手說,去吃餛飩,這裏有一家雞湯餛飩,味道不錯,我請客,咱坐著說個話。

老高說:我請我請,哪能讓郭處請客?

又來了吧?叫老郭。

走不多遠,兩人便進了一家餛飩館。餛飩館女老板一見郭處長進來,就堆了滿臉笑,高聲大調地招呼:來來來,郭處長坐,兩位是吧?今天吃蝦仁的還是三鮮的?

看來郭處長和這家餛飩館挺熟。

蝦仁的,郭處長說,碰到老同事了,就吃蝦仁的。

女老板又招呼老高:這位處長坐,先喝杯茶。

聽女老板喊他處長,老高又羞又愧,臉熱了一下,他連忙說:他是處長,我不是。

郭處長笑了,說老高你認真什麼?對老板來說,隻要進來吃餛飩的人,都可以叫處長。處長也罷局長也罷,反正吃了飯都得給錢。

女老板嘎嘎笑了,說:郭處長不愧是公務員,水平就是高。行,隻要郭處長天天來我這裏喝餛飩,從明天起,我就喊你郭局長。

郭處長對老高說:你聽聽,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老高微微笑了。他打量著女老板,發現這女人雖然細皮嫩肉,但身材粗胖,說話高聲大調,像和誰吵架。心想,這可是個孫二娘式的人物。

餛飩上來了,滿滿兩大碗,香氣撲鼻。兩人呼呼嚕嚕吃起來。老高說:不錯,這餛飩味道確實不錯!很貴吧?

郭處長說:一分價錢一分貨,這餛飩十塊錢一碗。外麵也有六塊七塊一碗的,比這差遠了,我經常來吃。

老高說:我認識地方了,以後也經常來。對了,郭處……嘿嘿……那就……叫老郭吧。

對頭,就叫老郭。明明沒有職務了,非讓人家叫職務,什麼意思?

老郭,你睡覺做夢嗎?

郭處長一愣,問:怎麼啦?老高你睡眠不好是不是?咱這歲數的人,要注意身體啊!你夢多嗎?

老高說:夢多。你呢?夢多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