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葬師(短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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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馮娜
老德聽說縣城裏殯儀館建好的時候,沒有想到自己還要主持最後一場火葬。
一大早上小林子就跪在他家灶房門前,眼淚汪汪地喊一聲“老德叔……”旁邊陪跪著的老三趕緊扯小林子的衣角擺了擺頭,刮了他一眼。小林子就隻好把頭繼續垂下去,瘦小的身子抖個不停,眼淚“吧嗒吧嗒”地落在老德家坑窪不平的灶房門前。老三看著小林子跟前濕了一片,心裏歎氣:你那個挨千刀的爹啊,好端端的一個大男人硬給那泡貓尿撐死球,造孽死!你孤兒寡母的這以後該怎麼遭罪啊!
屋內沒吭氣,老三隻好把腿腳撐起來,看著老德用半個磨得玉光玉滑的老葫蘆水瓢從灶鍋裏舀熱水。老三心裏明白得很,這時候東巴①也好,指客司也好是催不得的;這瞎了一隻眼的老德更催不得。老德跟往常一樣,把熱氣騰騰的水嘩嘩倒那磕了瓷的搪瓷盆裏,又順手從一口石缸裏舀了冷水出來。
那可是口好缸,老三還記得當年老德他爹在石場采了好石頭,不肯賣給人家做碑墓了,翻來覆去打磨了幾個月,把這口水缸給扛回來了。那時候石場上的人每天上下活就看到老德他爹蹲在大石塊前鑿水缸。“我說,你這是給順德打娶媳婦的水缸吧?順德還早吧,還是琢磨著給老德找個小媽啊?”“你這可真趕上大姑娘家繡花那活計了,看看,嘖嘖,這精雕細磨的!”石場上的鄉親扛著兩肩斜陽,從坡上走下去的時候總會三三兩兩先經過老德他爹的工地,咂吧一兩口老德他爹水煙槍裏的旱煙,再評頭論足一番,然後鴉雀一樣散了,心滿意足地趕回石場底下的村裏家去。這時候,就隻剩下老德他爹一個人在石頭上敲打出叮叮當當的聲音。
石場周圍的鳥被這聲音驚飛,隻有還沒結實的苦楝子林,白紫白紫的花把葉子都團起來,像一窩窩白色紫色的鳥停在高大的樹木上不動。老德他爹累了就坐在苦楝樹底下抽水煙槍,嗆得一陣陣咳和著樹上的花朵撲簌簌地掉下來,苦楝子花倒不潑辣,香氣也若有若無。鄉裏鄉親在石場上講那些死人活人的事情,老德心想,這人死了和苦楝子花還不是一樣,活著是開給天看、開給雲看;死了埋在地下,曉得的人照樣曉得它,惦記的人照樣惦記著它。
老三走神的工夫老德拿了幹淨的毛巾慢慢地洗手擦臉。小林子抽噎著抬頭看老德,隻見他把左邊那隻義眼慢慢取了下來,放進舀了滿水的葫蘆裏;然後用毛巾輕輕地在那隻隻有眼皮的空眼眶裏來來回回地擦洗。那隻沒有了眼球的眼睛簡直讓人不敢直視:像苦楝樹皮被人生拉拉剝掉耷拉在臉上,整個眼眶像一塊皺巴巴的爛田,不知道中間還淤積著些什麼東西。小林子從來不知道老德那隻義眼可以這樣活生生取出來,他也不知道以前天天被小孩兒們叫做“獨眼龍”、“左大蝦子(瞎子)”的老德叔臉上捅著這樣一個大口子,他被驚呆了,好像暫時忘記了為啥跪在老德麵前,傻傻地看著老德擦洗完畢又把那人工的眼珠子在清水裏揉洗一下,放回幹癟的眼眶裏。那顆渾濁的眼珠子撐開老德臉上不會愈合的傷口,讓他的臉看起來沒有剛才那麼駭人了。
老三明白是時候可以開口催老德了。“老德,娃他叔,今天一大早你也該聽說了,小林他爹昨晚給草烏酒撐著了。你都曉得,這壯年輕輕的這樣死法怕是不好走。家裏男人死了,女人家隻剩得哭,我替這孤兒寡母來請你,老德兄弟,你看這個事情……”老德昨晚就聽說了,一個村上又是請醫生又是拿土法子治草烏毒,折騰半夜沒了個人算是大事。老德跟死人打交道多了,咋能不曉得。隻是要等人家披麻戴孝來請,這才符合禮數和規矩。
老德看著哭得皺皺巴巴的小林子有些可憐。老德小時候自己也跟著人家這樣給全村跪過。他媽不在的時候,他也還小,哭得懵裏懵懂的,也是村子裏操辦喪事的老人領著他去給鄉親一家一家跪,請人來幫忙安埋。老人告訴他:順德,你媽不在了,全天下你就是背孝的人,穿麻戴孝都要三年,今天哪怕是遇到一條狗你都要跪啊。於是他腰上拴著一根麻繩被領著從村子東頭跪到西頭,婦女們都紅著眼睛去幫他家推豆腐、摘豆子;男人們都黑著臉扛著鐵鍬上山去挖墳山。
年輕的女人死在路上是接不著氣的冤魂,按村裏的規矩是要燒掉才能上路的;但老德他爹死活不願意,還硬要埋在他家出門就看到的墳山上。村裏老人也勸不住他,想想這一個大男人往後得拉扯不懂事的毛孩子也怪不容易。老德也不答老三的話,對著小林子說:你起來吧,跪完村上去告訴你媽,你爹是四十歲的醉死鬼,要晚上上路。今天晚上七點前準備好柴木。我下午會過去你家。
老三聽完讓小林子磕頭,趕忙領著小林子再一家家磕頭去,路上又請人送信回去準備喪禮、準備柴火,忙亂間事情都安排妥當了。孝子磕頭就像是訃告,跪在你家門前便是主喪了,長者為尊,死者為大,來磕頭便是請你家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計去幫忙處理喪事。婦女們得趕快端盆的端盆,篩黃豆的篩黃豆,背草的背草,趕去他家幫忙磨豆腐、做飯、準備喪席了。男人們通常聚在一起,先聽東巴算好時辰,準備動土挖墳山,或者準備火葬的物件。
死於非命的年輕和壯年人被視為血光,說他們不得善終,死後多半要變成惡鬼,必須要通過點火化身才不會繼續在人間抓替身。老德他媽當年落崖的時候,村裏的老人就主張要火燒化身,但老德他爹死活要一個人把老婆背去埋掉,不準人動她一下,眼睛紅得跟鬥牛一樣,村裏人怕出事也就不再堅持。後來那地方又有人跳過崖,村裏私底下就有些閑話傳說是老德他媽的陰魂不散,抓替身如何如何。
除了那些零碎的閑話,老德對他媽的印象不深,幼年的事情表麵上看起來好像容易被人忘懷。老德卻成了這村裏現在上點年紀最穩得住氣的火葬師。火葬師不是人人能當,缺乏的是那一股膽氣和神神道道的、說不清道不明、類似“陰陽眼”的陰氣。隻有東巴們曉得,火葬師不是人人能當,倒不是果真自己半人半鬼,隻是看得清生死,心中端正,遵照老輩人流傳下來的規矩和禮數,讓死了的人好好去。這些年,好多地方開始流行將人送到殯儀館去火化,骨灰盒不用石碑入土,打石碑這樣的營生就漸漸減少了。老德他爹以前打墓碑、鑿石缸的那個石場還在那裏,地勢又高,空空蕩蕩,後來就變成了火葬場。惟一沒變的就是苦楝子林還在周圍深深地長著,紫色白色的花一開就是好幾個月,跟舍不得死的人一樣,留著一口氣也要硬撐到下霜的時候。苦楝子結果的時候滿樹的綠疙瘩,現在也沒人來拿竹竿打下來,老德小時候常常有人打回去炒在雞蛋裏給孩子打肚子裏的蛔蟲。
晌午的時候,老德拿著水煙槍出門了。村子東頭小林子家鬧嚷嚷的,有哭喪的、上門假哭的;有男人扛重物吆喝的;有幹完活在房後鬥地主大聲吵鬧的;有隔著房梁喊話挑水洗灶的……方圓幾個村一聽這架勢也曉得哪家死人辦喪事了。
老德沒有徑直去曹誌鵬家,而是拐到了村子另一邊上了山。苦楝子林一年比一年高、一年比一年密,村子裏的人還信奉著這是他們的神山,年年要進香供奉,也沒幾個人有膽敢來偷木料,所以這麼多年過去,方圓百裏也隻有這座山才是好端端的越來越旺。老德小時候來這山上放羊放牛,再大些的時候來這兒給他媽上墳。老德人還未到中年,爹娘就都合葬在這裏,自己也成了村裏能執火的東巴了。老德覺得這是天意,他媽當年也是該火葬的,留給村裏人那麼多閑話,走得就不那麼清爽。
老德沉著臉在林子裏走了一陣就看見一座墓碑很大的墳,他爹是打了一輩子碑的石匠,生前就差不多把自己的碑墓都打好了。老德走到跟前,苦楝子花零零散散地落在墳頭,像拆散了的花圈一樣。墓前幹淨得很,老德經常來掃,隻有苦楝子花圓鼓鼓長梭子一樣,還是新鮮落下的,又像一枚枚沒有發育成形的鳥卵臥在雜草肚子裏。老德走到墳前,坐下去,捏鳥蛋一樣捏了捏幾朵苦楝子花,想起小時候跟著爹在這裏給媽掃墳,掏幾個鳥蛋,聽爹在墳前跟媽絮叨幾句家常話,如今,隻剩下自己坐他們麵前嘮叨幾句了。老德慢悠悠地搓了一把旱煙,揉進煙槍點燃,把水煙槍吹得沸起來“突突”直響。猛咂了一口,蠶絲般的煙苦楝子花一樣白白紫紫地在林子裏升起了。老德把臉轉過去,“爹,你來咂一口?”苦楝子花一陣陣被風吹落下來,老德肩膀上停著蝴蝶般,又好像他爹娘在他跟前笑盈盈的。老德有點恍惚,他媽的笑他是模糊得很了,她落崖那年估計跟小林子他娘一樣年紀吧。“爹,曹家二娃子你還記得吧?曹誌鵬——名字都是以前老東巴幫忙改的那個?他昨天晚陣子被草烏酒給扯死了。今天要來跟你們作伴了。到時候我送他上路,你們在那邊就好生些,你分點煙給他抽,醉死鬼,酒就不祭啦。你們老輩人以前那些舊恩怨也就不講了。”老德從外襟衫裏掏出搓好的旱煙一根根擺好,放在爹的墳前。煙葉是自家地裏的,煙葉是自己曬的,煙也是自己烤自己搓的。這幾紮好的沒舍得全賣,還留著些抽水煙槍呢。
老德砸吧完一杆煙,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用手掃了掃覆蓋在正碑墓上的那些樹葉和花瓣。又用食指描一遍刻在石頭上的字,“顯考和公諱正清、顯妣冷氏世英之合墓”這些個字老德是認得的,但這麼好的字是請城裏專門刻墓碑的師傅寫上拓上去再用石鏨子一個個鏨出來的。老德小時候不認得“顯考顯妣”是啥意思,也不知道怎麼讀,也是請教了師傅的。老德他爹的手指上以前總是有血泡,都是鏨石頭鏨的。老德的手指被煙熏黃,骨節粗粗的,跟樹皮一樣,摸著那凹進去的刻字,石頭好像粗糙的動物舌頭一樣舔著手指。石頭不咬人,畜生倒是會踢人呐,不然老德也不會缺隻眼。老德摸著那些字,心想著兒子和學文倒應該寫得出來這樣的字,想到兒子老德感到一陣欣慰,畢竟是這村裏不多得的在城裏的讀書人,雖然高考隻考取省城的一個大專,老德還是賣了犢子、老馬,送他讀書,還大大方方請了全村人殺了一頭豬請客吃飯。人家私底下就教育自己的子女了:一個半瞎子,又當爹又當娘帶個兒子還這麼成器,你看看你們,娘老子伺候起你們,讀成什麼樣子?
太陽打西的時候,小林子他媽的娘家人也趕到了,遠房的該來的都來了,不來的也托了信來。屋裏屋外亂成一片,但該忙的地方還是井然有序。老三站在一口現壘的還沒起火的灶上指揮男人殺雞砍肉;女人推豆腐、洗菜、淘米。老三是這村頭老資格的紅白事司禮掌客的人,他懂規矩、知門道、有威信、嗓門大、會指揮,人又熱心,幾乎紅白事都有他站得高高的,指揮大家幫主人把事情打理得井井有條。老三是懂禮數的,知道老派的規矩,白事上豆腐是不能缺席的,還必須是用老式的做法現磨現榨現煮,要在人出山②之前上桌看豆腐。而這夏日天的,黃豆還在地裏結著呢,花兒剛落地,才一個個嫩汪汪的小蒂蒂。而去年各家儲的黃豆已經賣的賣,磨的磨,為數不多也質量不齊了。女主人也就是剛喪夫的小林他媽更是已經傷心欲絕又打不起條③了。老三畢竟是有經驗會辦事的人,先讓他老婆大早上挨家挨戶去湊黃豆,發現不行立刻找小林子的表叔找了個拖拉機去最近的鎮上買黃豆。黃豆中午前就買到了,一堆婦女立刻開始忙著做豆腐。
老德看完了石場今晚起火的地方,老三已經按吩咐安排那些年輕力壯男人把梨樹木劈好,整齊地擺在那裏了。老德覺得擺得太散了,自己蹶著屁股在那裏一碼碼重新擺好。站在山上看著小林子家那邊火煙渺渺,老德揣測著豆腐已經下鍋。他把煙槍在石頭上磕得幹幹淨淨便下山了。
老遠就看見老三在那裏指手畫腳,老三也眼尖,站得高,老遠就看見他,連忙跳下來找了小林子他媽和小林子、還有小林子的細老弟小包。三個是主孝的人,齊刷刷地在門口先給主火的東巴磕頭,意思是今日主災,全家老少給您磕頭,勞煩您送他上路。老德這幾十年來,這村裏多少人給他磕過頭,踏了多少人家的門檻,自他爹不在了跟曹家也走動得多起來,但萬萬也沒想到,曹誌鵬的女人孩子跪在門前請自己主火是送他自己上路。老德的喉結翻動了一下,手下意識地捋了一把煙槍。“他老德叔……”曹誌鵬的女人打傷了的兔子一樣凸著紅眼睛喊了一聲老德,這肯定是老三先前交代過的,丈夫死了,女人要作主跟東巴師講清楚死人經過,好讓他心頭有數。“曹誌鵬他昨晚上從灣橋賣葵花籽油回來,夜裏頭高興硬要拿泡好的草烏酒出來喝,也就一小杯杯,半夜起來口幹,床頭大叫要喝涼水,涼水還沒喝幾口就瘋是瘋,扯是扯,不清醒了。嗚嗚……”兩個孩子左一聲媽、右一聲媽,女人孩子摟成一團,講不下去了。老德喉嚨又翻了一下,叫旁邊的婦女扶他們起來。
他進門就遇到鄉裏衛生院的本家的和醫生,和醫生對老德說:“昨晚上,乒乓乒乓一陣響,他們派人撕心裂肺地來喊我,我鞋子都穿錯一隻跑上來,還提著強心針,打下去都不行了。吹著涼風喝到冷水,可憐啊,這下一來腸子幾轉就扯斷了。沒得救了。”老德點了一下頭,接他遞過來的一支過濾嘴香煙。和醫生是本家念醫學中專出來的,那時候的中專生已經在鄉鎮醫院裏包攬急診、開處方、抓藥打針、包括做簡單的一些外科手術了。要是遇到這樣的突發事件,那肯定是“趕快找和醫生去”!和醫生醫術尚可,人也和達,就是貪杯,和曹誌鵬可是有名的酒友,這回他先死在這酒上,不對,是草烏這種大毒藥上了。和醫生見老德麵上冷冷的,不準備開口便轉背跟別的人大談草烏酒以前本來是如何如何拿來打癆,用得好是劑藥,用不好就是大毒物。還有,喝了草烏酒肯定是燥熱難安,一定要忌吹到涼風和喝到冷水……老德不理會他們還在討論昨晚曹誌鵬的死狀,走到小林子家的堂屋裏去,靈堂設在那裏。
曹誌鵬的棺材肯定是哪家借來的老人棺,壯年男人哪家會想起要準備棺材呢。漆應該是連夜新刷了一遍,赭紅色,像被在空氣裏暴露太久被氧化成鐵鏽一樣的血漬。還沒有關棺,老德走上前想看曹誌鵬一眼,也想看下這突如其來的死亡是否讓慌腳亂手的曹家人給他穿得體體麵麵地上路。曹誌鵬躺在那裏,是連夜請人買來的踏花被和毛毯。身上的老衣肯定是裁縫鋪裏隨便拿的了,也倒是深褐色的綢緞麵,繡了“壽”字的,曹誌鵬這年紀倒是不“壽”,主要是膝下有兒有後的人,也是要穿老衣上路的。那張法醫鑒定過,說是草烏中毒、肝裂腸斷的臉在褐色和深紅色的毛毯遮蓋下顯得青黑僵硬,老德喉嚨哽了好幾下,吞了好幾口口水,硬是沒有去摸一下他的臉。那張臉像一個還沒到季節就被山樹遺棄了的青核桃,生硬冰冷地掉在泥巴路上,慘兮兮地躺在那裏,任隨來來往往的人在身邊喧嘩,而它再也沒有耳朵和嘴巴,聽見一點聲音,說出一句話語。在堂屋裏點長明燈的是曹家的一個親戚,看見老德連忙退出身子,“他老德叔來啦,這人,這樣裝點可以吧?幾時要上山,家裏弟兄侄伯都基本到齊了。”老德這時才開口說,“人是昨晚不在了,曹誌鵬屬猴,他的生辰我清楚,我昨晚就算過了,今天下午四點起身。你們曹家的叔伯弟兄侄子、他媳婦、小林子兩弟兄都要準備好上山。其他婦女不動。”老德又看了一眼曹誌鵬,“嘴裏含了老銀沒有?”曹家親戚趕緊點頭,“含了含了,還沒落氣就含了。”曹誌鵬的嘴都被草烏毒成烏黑的了,麵目浮腫起來,這種天氣也不能再停在屋子頭了。“等慢點④要關棺的時候,你們曹家人要過來看的,但穿衣打扮好,就這樣不準再動手摸他了。特別是他媳婦娃子,千萬不要讓眼淚水滴在他臉上,也不要滴在棺材上。”曹家親戚低著頭,“曉得曉得,我們都紮咐⑤過的了。”老德又抬頭看了下堂屋裏鏡框裏掛著的那幾張照片,一張是曹誌鵬他爹的,穿著綠軍裝,他以前可是了不得的紅衛兵頭頭。還有就是曹誌鵬兩口子的結婚照,那個年代結婚的人都一樣,憨憨的,像是偷偷地下接頭的兩個人,還沒搞清楚狀況就被拴在一起低聲下氣地過日子了。曹誌鵬他們全家的照片排在最後頭,曹誌鵬那時候剛出門做點小生意,跑江邊販牲口,帶媳婦娃子去趕集照的,笑嘻嘻的。以前老德總是不怎麼搭理那張笑嘻嘻的臉,說不清是老輩人積的怨還是曹誌鵬為人張揚無常,或者老德天生討厭酒醉鬼,現在這張笑嘻嘻的臉還真是給酒搭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