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戲膽龐三少(中篇小說)(1 / 3)

戲膽龐三少(中篇小說)

小說看場

作者:毛守仁

毛守仁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山西作協全委會委員。曾在多家雜誌上發表幾十部中、短篇小說,出版小說集《下河灘的女人》、散文集《大河血性》、長篇小說《天穿》、《北腔》。其作品入選《全國短篇小說選》、《山西短篇小說選》等選集。曾獲“趙樹理文學獎”、“山西文學獎”、“莊重文文學獎”等。

匆匆閃過的影子,帶了巫山煙雲。門前人千萬卒,也衝淹不去那氣場波及來的熟悉。隻不過,我不再是青春痘捧著的少年,這隻是形影相撞的霎間影響。

文代會換界,各路神仙聚齊,臨界點總愛暴發敏感事態,人生如此,社會也如此,開幕式結束,代表們攢動的人流中我看到了自己的初戀倩影。

她也肯定看到我了,她也目不斜視地走出門,混跡於人群中。

隻有毛料製服上的一顆碩大的有機玻璃扣,霧嵐蒙矓地在第三粒的位置上瞥我一眼,或者她影影綽綽看到的是那個敢爬上幾層樓高的屋脊去為她亮膽的毛頭小子。

開會前,我曾到城隍廟走過一遭,懸鑒樓不再高聳入雲了,或者是周圍新建的樓把雲架住了?但一片碧綠琉璃瓦簇擁的五脊六獸仍然得仰起脖子才看得到,得有五六層樓房高吧?而且正脊下沿的瓦隴陡成立坡,閃爍其詞地說:你個愣小子,還敢爬上來麼?似乎它們還記著,我為了一句調笑話,上去揭瓦,差點戳下天拐。三少笑話我為逞能不顧性命,自己心裏明白,那是為了能進入到海蓮眼裏,那雙又濃又重的眼晴我常常分不清是戲台上的還是生活中的,她的睫毛太長太重了,顯得眼睛大了一圈。

事情起因平常,因為海蓮這個名字,三少說,是海裏的花,海蓮說自己起個誰也沒見過的名字,誰知道海蓮長什麼樣?

三少有底,說講蓮花是同樣,隻不過海蓮發藍,色兒不同,城隍廟樓頂的屋脊上就有,琉璃的。

海蓮仰了下脖子:那麼高,和在海裏也差不多,凡人看不到。

她眼光落下,分若幹個瞬間連續起來,掃到我臉上時,我突然想出這個風頭:我去給你搬下來,讓你看看。

她笑出了聲:真的,看看我的原型?看看我是什麼轉下的。

她沒當真,以為不過是隨口一句玩笑。誰知我再喚她的名字時,已經在那麼高的樓頂上。因為她曾經讓我神魂顛倒過,是那種真正的顛倒。

那個年齡的男孩子向往當俠客,飛簷走壁,於是,躥個房頂,跳個圍牆,不當回事,別看廟頂的彩色琉璃瓦溜光不把腳,我照樣可以從任何一個方向攀登上去,便是屋脊,把腳卡在瓦溝裏,貓下腰,也勉強爬得上。一件件海底花草的琉璃構件我細數一遍,找到了海蓮,可是它有兩個書包大,沉甸甸的,抱在懷裏,手無法展開,身子就搖晃,像風中蘆葦,腿也哆嗦了。正猶豫,聽到有喊聲,海蓮站在照壁前使勁喊著,聽不清喊什麼,隻見她拚命擺手,明顯製止我這麼冒險,我卻更要耍大膽,直起腰,不料腳下一打滑,全身哧溜——從屋脊上滑下來。刹那間,腦子裏嗡的一聲,我以為完了,一閉眼,雙手胡亂一抓挖,竟搬住了一個可以把抓的構件。

我沒敢再紮折,慢慢把腳嵌進瓦溝裏,也幸虧我抓的地方堅固,容我緩過這口氣來。穩住了身,心哪,還在瓦隴上蹦蹦跳跳。清風,也知道危險過去了,徐徐吹來。

我若無其事地站起來,再看她,不見了,我弓下腰,下屋頂。

海蓮癱在照壁底,臉色煞白。

見到我,抱住我的頭,話也說不成句,“你個鬼孩子,嚇死我了,你這是成心要嚇死我,以後,再不許上房了。”

我卻暗暗地賴在這兒,軟軟的,凸凸凹凹的,鼓著的心房裏怦怦動彈,好有勁節。不虧,不屈,要知道是這,我早去搬那琉璃瓦了。

她臉上暈著一團紅暈,笑靨巧巧地傾出。

“好了好了,你起來吧,再不許上房了,已經把我嚇得現出原型了。還好,不是蛇精,要不然,我還得盜靈芝草去呢。”

再見海蓮姐的酒窩,是在海報上,會場貼出海報,晚上,她要主演《蝴蝶杯》,為代表們獻藝。

海蓮的名字是站著的,旁邊加一括號,盈盈旦。盈盈,來源於酒窩,藝名還是三少起的。三少就這樣不掛名號地蹦出來。其實,文代會不少代表是混飯吃的,三少,才真該有一席之地。

此時他該穿件紫色直貢呢中式褂子,大盤扣、直領。揮筆為我題寫:屋瓦自驚天自笑,亂彈一板花逢春……飄逸純靜的字,在極遠處隱隱作疼。

海蓮呢,肯定也看到了夾在我們中間的三少,我們方才像路人一樣擦身而過,也許就是為了三少的事,不願碰結痂的傷疤,有人把春天說成是漫長冬天的一個傷疤,那是開花的傷口。

海蓮是三少的幹女兒,三少是我們院的房東,可我竟然是在喜歡海蓮的熟悉過程中走近三少的,要沒有海蓮,真不知道我能不能懂了三少。因為後來我才明白,三少也是在我這個過程中才露出本相的,才不能不讓我近身的。盡管我們還沾點親,我該叫他三舅。

我們住的院子與城隍廟斜對門,廟西是鼓樓,廟東是鍾樓,大鼓,那年嚇唬麻雀敲打壞掉,剩下大鍾結實,有聲響時,嗡嗡的傳好遠,與別的聲音絕不雷同,當然,這不是敲鍾人的晨鍾,而是出自我們之手,守門的越不許孩子們進,我們越要設法兒去敲,躥房頂爬木梯,鑽貓盜狗,設法溜進鍾樓,鍾一響,躲起來,專等看門的出來威脅罵街,這種刺激比鍾聲更來勁。

一九五八年大躍進,大鍾被砸爛扔進小高樓煉鋼,鍾樓空蕩蕩的,把孩子們的一個樂子給破壞了。後來,我才懂得,不隻是孩子的樂子,連三少也孤稀了,他屋裏有時傳出悠長的鼓聲鑼聲,竟也是代表鍾鼓聲的。而這些時間流逝的動靜裏,常常有海蓮有三少有我互相猜測的心境。從屋裏傳出的鍾鼓聲,也是一種時間的起點。

三少叫龐培仁,龐家大院的少爺,身上卻有股洋氣,與少爺與房東這類的詞兒不大相像。他原在文化館寫寫畫畫,一九五七年定成右派,丟了工作,我們以為他會像犯人似的低頭走路,可是他依舊仰著個腦袋,把圍巾一頭往身後一甩,不慌不忙做點事,好像工作是擦屁股紙,用了扔掉,不可惜。

大躍進敲爛了鍾鼓,接著,要在城隍廟搞成果展覽,那些平常長在地裏的莊稼,搖身一變,進了廟,高梁穗,玉茭棒、麥穗,穀穗等,還有綠豆、黑豆等等,變成奔跑的馬、下山的虎,更美的是變成戲裏的人物,穆桂英、趙子龍、黃忠,羅成,不管朝代,都集中上樂亭亮相,樂亭是戲台,五穀雜糧等於開了唱。

這些巧活兒,都出自三少之手。

展覽原要拆廟裏的樂亭,三少聽說,出麵擋住,自領軍令狀,留下戲台,把展覽弄成一台戲,有聲有色別開生麵,讓領導大出了一回風頭。這是後來聽大人們講的,當時,我們孩子們隻覺得新鮮、好耍。在那些穆桂英羅成身上摸來摸去,嘴裏還要大喊幾聲“榆次有些王八蛋”。以為加上了感歎號。

這是從鍾樓的尖音喇叭裏學來的。

鍾鼓樓沒鍾沒鼓後,四個角各自成對安裝上短小精幹的喇叭,聲音尖直辣辣,早晚對著我們院子要說幾遍:榆次有些王八蛋。

聽來很刺耳,我以為這一定在罵龐三少,你想啊,喇叭裏每天尖聲銳氣地唱“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好……右派分子想反也反不了。”不罵他罵誰,反正是罵人,可以借用。

不過,除了罵人,有時它還會唱戲,果子紅牛桂英的《打金枝》,一籽一板唱來,這就很是受聽。聽西房大姨說:飽吹餓唱,這時,確實吃不飽了。大躍進萬馬奔騰,糧食到處滿得是,牆上畫,廟裏堆,轉眼間,碗裏的飯稀了,不夠吃了,說蘇聯老大哥逼債,供應糧油很緊張。上自習時,同學們餓得沒心思學,亂作一團,有幹部子弟將帶來的紅麵窩頭抹在教室火爐的煙筒上,鐵皮將它們烤成焦脆脆的,香味逼得大家淌口水,為了掙這口吃的,我把煙筒底的喇叭口拆下來,放在嘴前,哇哇地學唱一段沈後的“勸宮”。開唱前,還要鄭重其事地說一遍,“榆次有些王八蛋。”

三少保住了樂亭,使戲班駐進廟裏成為可能。從此,常常聽到梆子敲、板鼓響、和咿咿呀呀的吊嗓子聲,有戲班駐對門,才可能認識海蓮,才能發生那些把這個年齡的門檻踢爛的微妙與心慌。

城隍廟主樓叫懸鑒樓,院鄰沒人知道這個名,三少說懸鑒就是掛了一麵大鏡子,我隻見過三少的臥室有麵大鏡子,沒見廟頂的大鏡子掛在哪兒,倒是見到一個比鏡子還有意思的小窗。小窗開在屋脊中間的小廟前。

這所小廟,玲玲瓏瓏,像玩具,那次卻救過我一命,所以,我才能繼續上房來玩劣。我發現它門窗齊備,再來,還打開門,無意中看到裏邊有動靜,凝神注目,發現有影子綽綽移動,神神道道釋演著什麼故事,類似前幾年在院子裏演過的皮影兒。

空中樓閣的秘密我給其他孩子們講,都羨慕,不過,誰也不敢上去,太高太險,都怕摔下來摔成柿餅兒。我隻能高高在上獨享這影子戲,以此為樂,以此為榮,樂此不疲,當然,原意是讓海連姐看到勇敢的我沒有被嚇住。

對門駐上戲班,按說,我們可以常去看排戲,可那個看門的倔老漢,把眉眼一放,凶神惡煞,仍不許孩子們進。

我進,他可管不住,東西南北前後左右,我都有空中通道。

我也是看排戲認下海蓮的。

那會兒不知道她的名字,記住的是眼前一亮,隨身散發的英氣。

我從樓頂溜下來時,院子裏沒人管閑事,他們全都操心排演《樊梨花》。小樊梨花臉兒結結實實的閃著光,紅潤潤的,沁著細汗,她槍一提,腿抬起來,一個朝天蹬,我惶惑了,疑惑這彎彎的曲線似乎眼熟,可是分明沒見過,怎麼回事?

多年過去了,匆匆掃一眼,當年那個輪廓還在,可是一晃,又走樣了。

我們最末次相見,已經隔過十幾年,沒想到會這麼久,出事那天,我隻是意識到,海蓮再不會到我們院了,可怎麼就再不見了呢?

最初,她還入我的夢,黎明醒來若有所失,少年心田長得快,慢慢地,竟也淡了遠去了,抑或,是潛意識有意把她抹掉?因為她身上也有三少。

文代會上相遇,攪醒了我的意識,哦,明白了,她僅是隱去,遠沒有退去,她與我的生命曾像藕根一樣通竅,卻也像藕絲一樣看不清地纏繞了,初次見她排戲,如同昨日,昨日的她,那麼嬌小,純靜。班主親自指點她,“不錯,海蓮,功夫大有長進。不過,眼裏,身子,手指,還不迷人,缺少妖氣,沒有讓人心裏騷癢。不許收勢子,再做。”班主要她一遍遍地做,手眼身法步,都要找到他要的妖氣,“你呀,記住,身子一站眼一瞟指頭一指,後生們的家具一下就得硬了,你的戲就做到家了。”

班主的話耳旁風吹著,我傻傻地站著,看她一遍遍地搬腿、伸胳膊、亮相。班主不耐其煩,轉身走開,她卻身子一抖擻,腿到眉間,眼裏像通了電,胳膊也順風順水揮出,尤其指尖,長長了,晃成朵花兒,恰恰班主一回頭,說:“是了,就要這個範兒,你記下。”

她蹺蹺的指頭戳進我胸口了?我那兒嘭一聲脹起來,細迷迷的喉管,不夠用了。我低下眼光,卻不甘心,又抬起來,明知道這會使出氣聲高,還是忍不住。我離開的時候,好像看到三少也在身後站著,他在戲班並不稀罕,我隻顧想,班主要的那神奇的範兒是怎麼回事,她是怎麼做出來的。

那一指頭居然這樣神奇?我忍不住暗中這樣問自己。

蒙矓中我的男人意識第一次醒了。多年後我還記得那個夏天,自己如何尷尬地蹲在城裏最繁華的北大街。

街上來往的大多是成年人,陌生人,本來與我沒關係,無意中卻發現飄來些詫異的眼光,還有的看一眼躲開去竊竊偷笑,我也跟著左顧右盼,然後覺察眾人的眼光竟是從各個方向朝我射來,我出什麼錯了?急時查找,隱隱覺出某地方不對勁,低頭看,猜到的沒錯,天安門前,捅起一把傘。那天穿的短褲變形了,失態了,我的腦袋“轟”的一下,臉燒得彤紅,熱得冒火。為什麼害羞,我來不及知道,隻覺得它太打眼,沒躲沒藏,撲通蹲下來,假裝係鞋帶,一直彎腰,慢慢動作。

終於,周圍嘰嘰咕咕的笑聲和忍俊不禁的眼白散去,我才直起腰,踅進跟前的商店,這是家文具店,顧客少,可在這兒緩衝一下尷尬,平息身體的無名之火。卻碰上了三少。他也穿著短褲,小腿上汗毛森森,白襪子,白網球鞋,他總是與眾不同。

他買了宣紙、印泥。售貨員朝他點頭,“三少,這是專給你進的,太貴了,別人不舍得用。”

也隻有他,夾了這些東西才像。

三少的稱呼黏在他身上剝不下來了,我怎麼看也不像,他既不胖,也不矮,也不穿長袍馬褂,也不架鷹提鳥籠,而是像電影裏的五四青年,高高的,清清瘦瘦,長得時新,穿著也時新,冬天,那條圍巾,夏天,這條短褲,都是身份證,沒有他這樣自由自在的身態,圍不了那麼長的圍巾,還順手將圍巾頭往後一搭,也穿不了這樣短的短褲,邊邊緣緣精精致致,這是電影裏的派。

可他畢竟不年輕了,院裏的人隻說他是“文人”,不說他是五四青年。

能與少爺的稱呼沾點邊的,是他的票友身份,晉中商人迷梆子戲,從小夥計,到賬房、掌櫃的,許多人愛看唱,榆次人把看戲叫看唱。店裏上了門板後,自己掛起馬鑼來就開唱,更愛到極致的,花錢撐戲班,祁縣渠源淦創聚梨園,徐溝時成贏辦小梨園科班,榆次也有聶店王創辦四喜班,這些字號班都是硬班子。甚至有些商人,手癢癢嘴癢癢,忍不住下了海成為角兒名師。龐三少不撐班子,也不下海,卻是文武場麵腔掛梆板都清楚,懂得戲文明得戲理的名票。戲迷們爭執不下了,要聽他評判,角兒們上新戲,提前請他過目。票戲票到這份兒上,榆次城頭一份。

我們居住的大院就是三少為鬧票兒便利留下的,因為這院子有一處寬綽的後院,可以搭台唱戲,有了想法,他就搭起台子,請那些角兒、名票,在這兒唱幾天,前院開著流水席,後院響鑼唱戲。聽說,他家老院鬧票叫聚文會,比這還要凶。

解放後這幾年,生意公私合營,他支登不起這麼大攤子了,再說,時代不同了,沒有那麼多的閑人來鬧票。後院才空下來,長些野草,種些莊稼。

不過,三少對梆子戲的癡迷卻不曾削減,聽說又認下女戲子做幹閨女,惹出院裏住戶一片白眼。

三少認下的幹女兒,就是海蓮,演樊梨花的那個花旦,她認了三少做幹爹,就和這個院子沾了親帶了故,我們的交往延伸到了戲班外。這個跨度讓我暗中美滋滋的。

盈盈旦熬成大名角兒了。見到戲報,我萌生了一個念頭,想讓老院鄰居們來看看戲,她們大都是戲迷,懂戲,更愛看唱,經了那麼多的事,再看盈盈旦的戲,應該別有一番倉桑感吧。我找到文代會會務組,多要了幾張票。

我怎麼也不習慣在另一個院子裏看到我們院的屋,可是,我還是扭轉了這個偏見,真是偏見,我先是聽到了鍾鼓樓的響聲,雖然輕巧靈動,我以為我還是聽到了,沒錯。結果,有唱詞還證實了我的猜測了:“耳聽得江岸上二更四點……”

這是誰在唱,活潑、開朗,聲音卻陳舊,顯蒼老,像是翻《啼笑姻緣》或者《三俠劍》,這類書全是豎行,從右往左看。

這些聲音是從三少的窗裏傳出的。三少住門道房,門道房的窗子朝南開在東邊院,類似正房。

我返回我們院,敲門,起初輕敲,後來,聲音也重了,門還是不開。

院裏坐了說長道短的鄰居們,聽到敲門聲,都把眼光放過來,含了些怪異,含了些好笑。

然後,嬸子大娘們朝我招手。

我們院裏幾乎是一個大家庭,用各家住房的方位來稱呼大小。

南房大娘年長些,眼睛細,笑眯眯的:“敲不開吧?你這小子,沒眼色,非在這個時候敲門。”

下西房的大姨戴著鏡子,也喜愛逗樂子:“你得先通名報姓,叫三舅,說你是惠義,是他外甥,要不然,他哪能知道是誰?肯定不會開。”

“你這不是害人麼?他大姨。這個時候,別說是外甥,就是舅舅也不行。”南房大娘嗬嗬笑。

正房大娘是河北口音,嗓音發尖,她盡量壓低,從牙縫擠出話,“惠義,別聽她們的,屋裏藏著女戲子呢,三舅能叫你進去?”

一說女戲子,我也就知道誰在。立刻想到“樊梨花”尖削的下巴,嘴角兩個小酒窩時隱時現。

“這個女戲子一來,非得過午,才肯走。”

她們眼光來回撞得雪亮。

正房大娘眼睛很亮很圓,總是把一盤臉轉得很緊張,“以後敲門前,先聽聽屋裏有什麼響動,有了響動你再敲。”

“我聽到了。”

“真的?你聽到什麼了?來,給我們說說,怎麼個響,怎麼個動?”她把所有的表情讓我以及其他人都要看到。

我不愛看,決定用實際行動擊穿這些個鬼鬼祟祟。於是,我又到門道房前,先琢磨他這個門兒,與全院的門兒不同,甚至與我見過的所有門兒都不同,別人家的門是雙扇,從裏邊閂。而這是單扇,沒有搭扣,既洋氣又很嵌,屋裏唱戲,聽不到外麵的呼叫也是有的。他在這邊院裏不留窗戶,那就是冷淡,不待搭理呀。

我重到東院,站在窗前,背照太陽,人亦陽光,他能看清楚,我敲敲玻璃窗,然後,兩手橫著一拉,示意開門,這動作,戲台上常用,三少一看就明白。

我離開窗口的時候,聽到屋裏的女孩子說:“他住在你們院啊,他看過我們排戲。”我不由得停住了腳步。

“他也愛冒兩句涼腔,那天,也迷上你的戲了,我站在他身後,他居然沒看見,眼裏隻有穆桂英。”

“我沒太理會他,那天,幸虧你在,要不然,我做不了……”

開門了,我走進梆子腔中,先看到方桌上擺著的留聲機,細脖子大嘴巴,像朵開不敗的嗽叭花,緩緩轉動的唱片,又大又厚,與裏邊發出的嗓音很匹配。

“咦,你也愛聽戲呀,來,這可是地道的亂彈,如今聽不到了,這片子——絕版。”

海蓮跟著唱片哼唱著,還比劃著,一件青綠色短袖衫,胳膊與頸子都像剛從小蔥兒裏鑽出來,白白嫩嫩。等唱片沒聲了,空轉起來,她才扭頭看我,眼睛黑白分明,分明得水靈,照得出反光。

“哎,我見過你,原來,你也住這院。”

“我家是老住戶,住上西房。”

她臉上忽然笑開了花:“你叫惠義?榆次有些王八旦。”

我窘了一下,點點頭,這個三少,怎麼不講我的優點呢?他知道榆次有線廣播站?

三少的手指點著,解圍:“我告你們,打岔也是戲,看你能耐。打岔打得好,也是噱頭,當年‘夜壺醜’演充公道,打岔還要好呢。”咦,今天才發現,三少的手指細長,白白的,“惠義,認識一下,這是海蓮,是我幹女兒,海蓮,這是我外甥。”

“那我們也算親戚了。”

我不願意三舅認什麼幹閨女,卻樂得認這門親。

唱機平常很少見,我稀罕地搖足發條,再放一次。

唱機裏的聲音,比方才順耳了許多,聲音不連綿,卻暗中呼應,跌宕著俏皮。

唱片上有“百代公司”的字樣,反向寫的字,果然是舊的,我好奇地問:“這是誰的唱片?”

“玻璃翠啊,府十縣第一花旦,你們聽聽,二音、嗨嗨腔,不管唱十字流水,還是大清場,什麼腔掛到她嘴裏也能豐富多彩,變化多端。”

三少的話音,悶聲滯重,真是說很遠的事。

“再聽聽這個,也是她的拿手戲。”他又上了一張唱片:“莊子的戲《陰陽扇》,在南方叫《大劈棺》,現在禁唱了,這也禁那也禁,忌諱多得多,連京戲大花旦小翠花都散了攤子,不敢唱了。”

“我們師傅也說過小翠花,說我要能學到她的一半,也就成器了。”

“你們師傅是老人,當然知道小翠花。惠義愛看雜書,《品花寶鑒》你該知道,小翠花那時是《品花寶鑒》中最後一個存世的人了。”

知道《品花寶鑒》,可我哪裏看得懂啊?

“他和梅蘭芳一樣,也是男旦。”

“嗯,他叫於連泉,當年被稱為京劇第一花旦。”

男演旦角兒?我心裏搖頭,男人天生了身強力壯,是勇士,他怎麼能有女孩子的那種柔軟輕巧,他便長上一對酒窩,也不能像海蓮這樣盈盈喜人啊。

“別看是男人,因為他踩蹺功夫好,連小腳都演得逼真逼情。對了,我們聽的這個玻璃翠就曾拜過小翠花為師,藝名的翠就是從這兒來的,得到真傳,蹺功尤為出色,亭亭玉立,如同電影裏那些西洋名星,走圓場,飄飄如憑虛卸風,做點功夫,輕輕俏俏,把女兒情態色色現出,腳挑目動,在在關情,這卻是明星們比不了的。”

三少語調不高,卻話多,海蓮嘴角盈盈,眼睛圓溜溜的,似在聽,又不表現那麼專心,三少的話實在是對她說的,我懂不懂無所謂,可我自以為的一知半解,竟然記住了,日後返嚼似的,消化了去。至於玻璃翠,唱功好在哪裏,我聽不出多少,倒是三少講敘這些的眼神裏浸著絲縷痛楚,我記住了。

“三舅,你見過玻璃翠,看過她的戲沒?”

問得三少一愣,海蓮倒先笑了,“惠義問對人了,幹爹給我們講講玻璃翠的戲文。”

“我自然是看過的,就說她演《掛畫》吧,捧畫、解畫、放畫,一套戲文,將含嫣的興奮從內到外,刻畫了了,要掛畫時,夠不著,丫環搬來長凳,她一扭腰,肩膀輕提,飛身上凳,三寸金蓮一蹺,讓人驚歎蹺功亮出的身段美,在凳端,她要立要蹲,單雙腿都自如,然後鳳凰展翅,童子拜觀音,閃出身去做造型,板凳穩穩當當不閃不晃,當時人說,寧叫誤了民國天下,不叫誤了玻璃翠掛畫……”

海蓮瞥了三少一眼,朝我說,“你可是打在你三舅手背上了,他要說起玻璃翠,那還有完?惠義,你還去不去我們那兒看排戲?”沒有聽錯,海蓮是在問我。她的眼裏有我。

“我們今兒排戲,下午我帶你去。”她準是見過我被看門的擋住,就記住了,她倒有心。

這次再去看排戲,肯定不同於第一次那麼瞎蒙蒙的,我多了心眼,從在窗外無意中聽到他們兩個的對話,到親眼見他們說話時一對眼兩對眉的交流,我感到自己並不常在海蓮眼中,她沒有格外看待我,或許,從一開始,她那種淹死人的眼神看的就是三少我的三舅,可是她怎麼能看上他啊?那是她的幹爹,高一輩呢。

雖然竭力否認,心底還是萌發一種恨,無法化掉,我甚至懷疑,三少保住樂亭也是為讓戲班來,讓海蓮能走近,不然的話,他憑什麼呀?多年後,我不再鑽牛角,也有了點知識,才明白龐培仁所費心機功德無量,保留下來的樂亭,是元代古戲台,在全國不超過八座。這是搖大元曲元雜劇的搖籃啊。

這次我給院鄰們送戲票,他們笑嘻嘻地雙手接著:盈盈旦的戲啊,那可得看看去。

院裏的人尤其是女人,覺得戲台神秘如裝西洋景的盒子,戲子們都是另一個世界的人,都是些影子,隻有遠觀,不能讓那些奇美奇醜或者種種悲歡離合,跑到自己中間來,而海蓮認了三少幹爹,與這個院有了幹係,她們以為這不合人情本分,所以不喜歡她,那種彎眉調眼,在台上,是戲文,到了人間煙火處,那就是妖精。

三少一輩子票戲票得沒活出個人樣,這又認下個戲子幹閨女,更不得活了。

“你說那女戲子,怎麼能往家裏領呢?今兒在台上,與那個結婚,明天又與這個入洞房。”

“唉,寡淡吧,那不就是唱戲?今天是李慧娘,明天是杜十娘,又不是她自己。”

“唱戲怎麼啦,那要不像吧,爛戲文,沒人待看,成不了事,你要演得像,那就得動心,今天動心,明天動心,什麼大姑娘,那心早動得成了凍豆腐,盡是眼眼了?”

“戲台上能做什麼?”

“什麼不能做?你看那男男女女進了帳子裏,還要露出女人的一雙小腳,在床外晃搖。”

“你也真是的,那是木頭腳,蹺功。”

“腳是木頭的,可戲子的心,是肉的,她能無動於衷?再說啦,為啥用的是小腳?女人的腳什麼時候要往回勾,恨不能越小越好?”

“哈哈,你去看粉戲,敢情中間就動啊?”

她們越說越來勁,一回頭,見竟然有個我,在旁邊癡癡地聽,便有些不自在,趕緊往外攆我。“去去去,你在這兒瞎聽什麼?”

這樣明說開,我也不好意思賴著不動。於是起身回屋,以前,我也聽他們說些粉戲,可是三少認下幹閨女後,連我也成大人了?我什麼時候長大的,她們怎麼知道?

可是話說到這兒,以後,我也不好再混跡於她們中間裝懵懂了。

海蓮是從院鄰們的眼色中感覺到自己不受歡迎的,為了證實,特地問我:“你們院裏的人是不是說唱戲的都不好,女戲子不好?”

我可不這樣看,於是我繞綰著說:

“我們院的人都愛看戲,連孩子們也愛看。”

“隻怕是你吧。”海蓮笑了。

“真的,院裏的人們知道許多角兒,許多戲,還知道貴兒紅耍錢贏了錢就丟戲,毛毛旦唱六月雪耍鼻涕……”這倒不假,院鄰們除了正房大娘不看戲,其餘大都是戲迷,尤其南房西房,更是戲場裏的常客。

“還說過我吧,說我什麼,說我是狐狸精。”她的笑靨還在,眼光卻尖如一把錐子。

她怎麼知道,莫非她聽見過?

我不怕,精就精,她又不要人的魂,怕什麼?三少做幹爹都不怕,我更不怕。

我故意不提她們關於狐狸精的議論,“她們說你說話好聽,道白有勁節,咬嚼得清楚,還說汾、孝一帶水土軟,口音也軟,戲班子挑人盡在那一帶挑。”

海蓮是汾陽口音,嗓音粘濃,綿軟。大人們真的承認她道白好。

“我知道,肯定少不了說我的閑話,以後她們再這樣說,你告她們,我肯定能成角兒,我有三少做戲膽啊,到時候,我讓她們坐在一排最中間看戲。”

那天,我和海蓮在門道房呆到晌午,三少拿出一份過油肉兩個雪白的蒸饃,一霎時,屋裏彌漫著一股透腦的香味。

這種細膩這種白皙,到哪裏去見?我眼饞了,哪怕拿指頭肚碰一下,感受一下那種柔軟溫和,也是一種滿足。

不用問,這就是人們說的高價飯,貴得嚇人。

我扭過頭咽唾液,沒讓人看到。

這年頭的飯意味著什麼?金馬駒銀駱駝。這年頭,讓什麼的也有,沒有讓飯的,幹爹的飯隻能幹閨女吃。我知道大限,匆匆往外走。

三少沒留,隻哀歎了一聲:“也就是這兩年,人活得沒麵子。可是人沒麵子,餓不死也罷了,戲,不能沒麵子,戲得存活。”

從此,我再沒有在門道房呆到飯時,免得流哈喇子。

今晚的《蝴蝶杯》是一出老戲,各個戲種都愛演,更兼戲的主角田玉川是太原人,所以,山西梆子更有傳承,人們叫熟戲,隻是十幾年禁演古裝戲,才覺了生疏。代表們裏有許多名宿前輩,才是來看功夫的,這幾乎類比三少老院的聚文會。在他們眼裏,這出戲,可看三種旦角的盡性發揮,潑辣的“漁船旦”胡鳳蓮;文雅的“帳子旦”盧鳳英;雍容的“官旦”田夫人。當然,重頭戲是胡鳳蓮,也即盈盈旦。

我先到後台,到底得相認一下,便是因為三少的事我們臉上潲寡寡地,那也得說開了呀。

化妝台前的盈盈旦,體態略顯發福,瓜子臉也見鬆弛,開闊的奔兒頭上,光陰無情地碾出了幾條纖細的轍印。可那來回生風的勁氣倒更強了。

她一定感覺到了有人注意她,她不當回事,沒回眸。我也不願在這個時候打擾她,遠處站定。

她打了臉腮,畫了眼窩描了眉,點了唇,這時,包頭師傅來上手了,啪,一根帶子沾濕,從奔兒頭往兩側貼著眼角一勒一吊。

怎麼樣?

再緊,嗯——再緊。

上苦刑?她眼淚都出來了。

與第一次見她勒頭不可同日而語,那天,她在三少的手下出落得那麼俊麗,畫中人似的。

不過此時,鏡子裏的她也出退得光潔了,那些魚尾紋,額紋,消失了,不用說,全勒進了帶子裏。海蓮這才轉睛看我,鏡子裏,嘴角俊氣地一抿,兩個酒窩巧笑出來。

無愧這個藝名,盈盈旦風采又上身了。

我的心尖微微晃搖一下,很遠很遠。

“看到你了,昨天,怕你找不到我,特地貼了一張大廣告!你肯定是看到了。”

“在哪兒?”

“會場門口呀,要不然,你能到這兒來找我?”她說戲報呀。

“這個我是看到了,還在上麵添了一句,戲膽龐三少親導。當然是親自導演,不是傾倒什麼的。”

盈盈旦在鏡子裏窘了一下,眼光也往遠處去。“這麼多年了,你還記得這個說法。”話很輕很清。

因為海蓮有言在先,我隻要得空,就可以頂著海蓮弟弟的頭銜入城隍廟看排戲,我上樂亭理直氣壯。站在同一地平線上,絲弦板鼓嘩嘩流淌,像河水,她像魚,在水裏搖頭擺尾,遊得自由自在。原來不穿行頭不打臉唱戲,有一種新鮮樣,她穿著運動衣,梳著辮子,像古人從古時鑽出來與我們親近,而不像彩台時她們是古代人活在古代。

海蓮是戲裏的女人,一入戲,就添精神加神采,眉也飛揚眼也漾漾,她生來是為上戲給人看的,那種能吸動人魂兒的嬌氣,就是從戲裏生出來的。

我還不無羨慕地想,這也與那高價饃饃高價肉分不開,如果她也像別人那樣吃草根吃榆皮,就沒有這麼大的精神頭去陶醉去顯擺。

戲班裏的人都俏,要不,在台上怎麼能迷住萬人?不過,海蓮得加個“更”字,每次進我們院,她那個俏勁,遠遠就吸引人。椿樹底坐了歇涼的人群,都往這邊看。南房大娘從上海來,見過世麵,說她俏得走路看影虎兒。她的眼風瞟著自己的身影哪,我也是後來才想到,三少屋裏那麼大的一麵鏡子,就是專為她鑲的,讓她照著練功。三少其實比誰都吃煞她了,懂她,她隻要上了心認了真的事,那是極有主意,又極有耐性的。當然,還不露神色地有靈氣,不然,也成不了角兒啊。

衣服,海蓮愛穿青綠色,又別出心裁點綴個小花樣,領尖上加個彩呀,襟子上繡個朵呀,袖口撩個花邊啊,不多用布票就出挑,院鄰說她是時新人,她來,院裏都添光彩、添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