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萬塊(短篇小說)
小說看場
作者:姚念兵
姚念兵 本名姚兵。1975年生於山東郯城,現居重慶。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天堂》、中篇小說《沉浮》等。希望繼續書寫童年記憶,圍繞人、人心講述屬於“我”的故事。
這是一間大辦公室,他的辦公桌在兩個文件櫃的夾縫中,以至於萬裏無雲的大白天也要打開台燈。這裏距窗戶較遠,且隻能看見窗戶的一角。夏天中最熱的那幾天,刺桐樹會把枝葉伸向這一角,也足夠他欣喜好一陣子。辦公室裏還有三個同事,來了走,走了來,始終保持四個人。他是辦公室的老資格,其實他來這裏也不到五年。局裏人都說,這個辦公室是出人才的地方,也是局裏人才儲備庫。現今的“人才”二字的含義甚是狹窄,如果沒當上官,其他方麵再怎麼突出,也不能被認為是人才。他計算過,局裏大大小小官員,有一半是從這裏走出去的。他想起剛來這個辦公室時,還是顧僧同當主任,沒過一年,顧僧同上調當了副局長。和他一批來的三個也在三年內分別做了幾個部門的領導。他呢,還在兩個文件櫃的夾縫中苦苦地熬,還得埋頭寫一份又一份材料。當然,他所寫的材料,或者說領導交辦的材料都不是他認為十分重要的材料。擬定一個通知,整理一下會議記錄和領導的講話摘要等等。什麼是重要的材料?領導的講話稿就是,特別是局領導的講話稿。領導拿到講話稿還是要先看一看,改一改,再拿到會上照本宣科。他還沒給領導寫過講話稿,不是他的文筆不行,是根本沒有機會。小沈啊,進步很快嘛;小趙啊,看來你是下了功夫的。領導對給他寫講話稿的下屬總是那樣關心,當然,寫講話稿成了走近領導的機會。機會稍縱即逝啊,他們比他更懂得這個道理。
他雖不甘心,但不得不繼續坐在兩個文件櫃的夾縫中。他希望有一天能有幸給領導寫份講話稿,領導讀後非常滿意,最好是顧僧同副局長拿著他寫的講話稿在大會上發言,會場掌聲不斷。會後,顧副局長拍打他的肩膀,意味深長地說,怎麼早沒看出來呢?他經常在夢裏夢過這樣的場景,但好幾次不是笑醒的,而是驚醒的。顧副局長拿著講話稿,剛念了幾句,一陣風吹來,講話稿全被吹跑了。他大汗淋漓地坐在床上對自己說,如果有機會給領導寫講話稿,一定記住用訂書釘訂牢。他一直等待這樣的機會,他相信總會有這麼一天,他為這麼一天等了快五年。
他也有等得不耐煩的時候。辦公室的人不會把一個總是等待的同事看作威脅。他們進進出出,從來都把他當作空氣。他也聽到不少有意思的話題。比如今天上午小鄒和小鄧的對話:知道嗎,汪斌昨晚去顧副局長家了。是嗎?沒想到這小子動作挺快的。能不快點嗎?副主任呐。算來也該是他的了,論資曆,他在辦公室可有年頭了。對啊,發言稿也總得到領導表揚。
小鄒和小鄧一前一後出了辦公室。他從文件櫃中間探出頭來。辦公室裏我資曆最老啊,你們怎麼把我忘了? 汪斌才來這裏兩年,怎麼就成了老資格?我呢?我呢?我來了快五年了,我天天坐在辦公室裏,你們沒看見嗎?汪斌為什麼去顧副局長家裏?什麼副主任?我怎麼不知道?
他不是不聰明,在這辦公室工作了近五年,再不聰明的人也練就了幾分。他把同事們最近的議論一段段地聯係起來,他明白了,局裏要提拔一名辦公室副主任。他瞪大了眼睛,扭一扭僵硬的脖子。窗戶一角的刺桐樹樹枝長出嫩芽,毛茸茸的,像貓耳朵。他想起一次宴會,汪斌坐在他的左邊。宴會上話題很多,因為沒有女人,所以話題相對要“那個”一些。汪斌能說會道,什麼話題總能搭上話,而且頭頭是道。在說到“男主蝦,女主蟹”這個話題時,他憋在嗓子眼的話脫口而出,中醫說蟹性寒,女人又主陰,所以女人適合吃蟹。可能汪斌第一次聽到他在公開場合發表言論。咦——看你老實巴交的,還挺懂女人。隨後而來的話題讓他非常難堪——外表老實巴交的人基本上都是“悶騷”。
於是,他討厭汪斌。由討厭又生出了仇恨。馬路上汽車飛奔,他希望拐個彎就撞上人,最好撞上汪斌;辦公樓下汪斌乘車而去,他恨不得汽車飛奔中打滾,汪斌死得麵目全非;看見燈紅酒綠的娛樂場所,他巴不得在裏麵消費的人都染上梅毒,汪斌也難逃此劫,最好還是梅毒三期,無藥可醫。反正一句話,汪斌死翹翹了才好,才解他心頭之恨。他精心設計於想象中的一幕幕悲劇汪斌一個也沒趕上,反而越活越滋潤。 他坐在兩個文件櫃的中間,張望窗戶一角隨風微微顫動的樹枝。辦公室副主任,不能讓汪斌當,什麼好事都讓他攤上還有天理嗎?
天理。天理?天理!他從坐椅上站起來,雖然還沒有文件櫃高,但他覺得自己已經是維護天理的唯一之人。汪斌能到顧副局長家去,他怎麼不能去?他在蹩腳的空間裏踱步思考。他需要好好思考,回家的路上需要思考,吃晚飯時也要思考,睡覺前最清靜,更適合思考。第二天,是個休息日,他從銀行裏取出三萬塊錢。為什麼要取三萬塊,他是精心考慮後的決定。顧副局長多大的官啊,少了能看得上嗎?錢送多了,自己還要吃飯穿衣,把錢全送了,今後不過日子了?他認為,送三萬塊錢最合乎情理。
晚上,大約八點多鍾吧,他把錢用報紙包裹好,又裝進文件袋裏,搭上出租車來到顧副局長家門口。敲開門,讓進屋。顧副局長穿著寬鬆的睡衣同他握手。顧副局長,早就想來拜訪您,想到您平時太忙,直到今天才來。這句話他練習了大半天,現在說出來非常順溜。顧副局長沒說什麼,僅瞟了一眼他夾在胳肢窩的文件袋。他說,顧副局長,這是我最近寫的幾個材料,麻煩您指點指點。他把文件袋放在茶幾上。顧副局長拿起文件袋捏了捏,臉皮子忽然繃緊,你搞什麼名堂?拿走拿走,別在我麵前搞這一套。他嚇得哆嗦嘴皮,不知該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