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
散文選家
作者:陳小虎
陳小虎 廣東陸豐人。寫散文、小說。在《青年文學》、《中華散文》、《天涯》、《作品》、《廣州文藝》等報刊發表過文章。著有散文集《九月陽光》。
後來,我在夜晚的農林路穿行,再也沒有和那天晚上在我們四周縈繞的玉蘭花香相遇了。
從朋友住的酒店出來,已是淩晨時分。白天被汽車和行人擠壓得透不過氣的東風路露出了從容的麵目,汽車急速經過的聲音就像他調皮的口哨。夏初的炎熱慢慢地沉入濃濃的夜色,風帶著一絲絲的涼意拂過我們的臉龐和衣服。回學校的公共汽車已經停了,女孩們宿舍的大門也關了。我們就決定在夜晚的廣州城走到天亮。
順著酒店右邊拐,就是陵園西路。那是廣州聞名的手機一條街。幾年後的一天,我和黃禮孩陪世賓在那裏買手機。我指著路中間的花階對他們說,有一天深夜我在這裏坐了一個多小時。他們就笑了,意味深長、莫名其妙地。他們問我,累不累呀。我沒覺得累。這條街上的車本來就不多,到了深夜就更少了。我們依偎著,說些戀愛中人常說的昏頭昏腦的話。我在以後的日子裏回想這個夜晚,我明白了一個道理——戀愛的人是幸福的,戀愛的人是沒有理智的,因此,沒有理智的人是幸福的。
離開陵園西路,就到了中山路。經過烈士陵園,中山醫科大學,往東走上十幾分鍾,前麵就是東山口。我們折進了農林路。這時,看到了農林禮堂前麵的人群。那裏正在上演午夜場的電影,一部我等待已久的美國大片:《亡命天涯》。我漸漸疲憊的感覺一下子興奮起來。我是一個熱愛電影的人。大學畢業回到家鄉的中學當老師,我成了學校對麵那家電影院的常客。我經常在上完兩節課後,拿著課本、教參、教案本,雙手粘著粉筆灰就買票進去了。我還記得將要到廣州讀書時在那裏看過的一部日本影片,黑白的,講一個老年癡呆症患者的故事。其中的一個片斷讓我淚流滿麵——老人獨自在家裏,想喝水,但他忘了家人放在床頭的水壺,他到餐桌上拿水罐,不小心,把水罐打爛了。老人站在桌邊,一副無助的神情。水在地上慢慢地流。老人蹲下去,用手指玩水,然後,他趴下去,伸出舌頭舔地上的水。剛開始,他舔不到。老人痛苦地用手捶打地板。當他的舌頭終於碰到水時,水幹了。銀幕上出現老人臉容的一個特寫鏡頭,心滿意足的。一首童謠這個時候鋪天蓋地響起,鏡頭轉向老人的孫女,她在歡快地跳舞。我的眼淚就出來了。我環顧周圍,偌大的影院隻有我和一對爺孫,空空落落。那種悲涼的感覺更加強烈。放寒假回家,我經過這家電影院,看到它關門了。一年後,電影院拆掉了,變成了空地,聽說要建一棟小城最高檔的商住樓。但樓一直沒有見到,那地就空著,像一塊傷疤。
我又重新踏進大學校門的那個星期六晚上,就到學校的手球館看電影了。手球館是80年代的建築物,位於學校中區偏西。1986年第六屆全國運動會在廣州舉行,手球館是為此興建的。那屆運動會已經成為書上的文字和圖片,手球館卻保存了下來。校園裏不會有什麼手球比賽的,手球館就成了開大會的場所。我在那裏開了兩次會,入學一次,畢業一次。更多的時候,則是放電影。周末的晚上,兩場。那個晚上剛進去時我還有點激動,但很快就走了。我已經忘記電影的名字,就記得影片特虛假特矯情。一個從火車上下來的男子,一手持劍,一手伸出蘭花指。長劍一揮,靠近他的三個男人全都死在雪地上,而雪地潔白無暇,一滴血都沒有,且長劍寒光依然,劍刃上沒有一絲半毫殺過人的痕跡。我站起身,往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水,把別人的起哄留在身後。後來我聽說,那部影片還算過得去,一些港台片更難卒睹。我聽了不禁到吸一口氣。而周末的晚上,手球館裏還是坐滿了人。
在手球館看電影的希望就這樣夭折了。我更加想念曾經在學校裏出現過的露天電影。一些早已畢業的人告訴過我,他們上學時學校常在操場放電影,而且是一些極不錯的影片,像《魂斷藍橋》、《幸福的黃手絹》什麼的。我是揣藏著一個看露天電影的夢想踏進校門的。我能想象到那樣的場麵該如何壯觀、熱鬧和有趣。黑壓壓的一片。一張張青春的臉。笑聲、吆喝聲、口哨、起哄、打情罵俏。就像小時候在老家的曬穀場上看電影一樣。我甚至希望能遇上下雨天,撐著傘,讓雨點敲打在傘上。那多麼富有《雨打芭蕉》的味道呀。但沒有,我沒有遇上。我失望和沮喪得像一個匆匆趕往火車站,而火車已在目光中漸行漸遠的旅人。我去了學校以前放露天電影的地方。那裏已經荒蕪,長滿了野草。兩根用來張掛銀幕的鐵杆布滿了鏽跡。我用手敲敲鐵杆,聲音依然鏗鏘。我在夜晚的草地坐下,張望鐵杆之間的空白。我隻看到不遠處的樓房,和遠處泛著些微光亮的天空。我想,會有一些人懷念露天電影的,也會有一些人向往露天電影的。在熱鬧的校園、在繁華的廣州城,有多少像露天電影這樣的事物離開了我們的生活?又有多少像手球館裏的電影這樣的東西在我們的身邊冒出來呢?那個晚上的校園無語,天空無語。
我們到達農林禮堂的時候,兩點那場已經開始,守門的不讓我們進去。我們沿著農林路從南往北走。進入這座城市之前,我就已經聽說農林路了。這一比中山路、解放路、人民路明顯多了一分詩意的名字,在我以前的想象中充滿田園風光的色彩:綠樹、田野、揮汗勞作的農民。但我第一次見到它時,它的繁忙和熱鬧一下子就把我弄暈了。它已成為了城市的品牌,咄咄逼人。大凡出名的城市,都有那麼幾個聞名的去處,她們就像女人身上的鑽石、項鏈、口紅、香水,裝飾了城市的妖嬈、放蕩和富有。農林路實際上並不長,也就一公裏左右,連接中山路和環市路。一條東風路把她分成了兩節,下半部分叫農林下路,上半部分叫農林上路。農林路的上半部分是寧靜的,一邊是機關、住宅小區、小學,一邊是銀行、攝影店、藥店,還有幾家士多店。路的兩旁是高高密密的玉蘭樹。夏天,濃鬱的玉蘭花香彌漫了農林上路的上空;秋天,金黃的落葉鋪滿了農林上路的人行道。而農林路的下半部分可就熱鬧了,從和東風路相交的那個肉菜市場數起,沿路兩邊都是商店,一家緊挨一家,賣時裝的、鞋子的、唱片的、眼鏡的,還有小餐館,途經的公交車也多。那些小店子在開門的那一刻起,就開始吆喝,好像還在比拚誰家的聲音大。音像店的高音喇叭整天播放流行歌曲。本地的外地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腳步匆匆的無所事事的美麗的醜陋的紅男綠女,每天都把農林路的下半部塞得滿滿的。而那下半部就在滿滿的感覺中高潮迭起,日新月異。我在後來的日子回想農林路,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事物的下半部分總要比上半部分來得更吸引人、更熱鬧、更能來來往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