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章 心靈的顫抖(1)(1 / 2)

1991年4月7日是個響晴白日,上午10點多鍾,我正身體健康、興高采烈地和搭檔大馬塑造一個表情端莊的女人民教師。這時,我的126BP機叫了起來,那聲音仿佛比平日高出許多。我滿懷怨氣地撥通公用電話,我弟弟小龍焦急的聲音從那頭竄過來:“爸病了,在鐵路總醫院,你快過來,打的過來!”

我心裏一陣顫抖,幾乎是小跑著來到馬路旁,這會兒那廉價麵的一輛也不見了,我打了一輛對於我而言過於奢侈的夏利。記憶中,直到1991年4月7日之前,我從未打過出租車。連麵的也沒打過。

眼前陽光燦爛人來人往,腦海裏一片空白。車載著我來到鐵路總醫院門口時,小龍迎上來,扒著窗口帶著哭腔說:爸死了。我見他悲痛的閘門就要打開,便冷靜地說:噢,看看去吧。

這天是周日,沒什麼人看病,我們走到一條昏暗的走廊中部,我妹妹萍子迎上來,流著眼淚說:“哥,爸死了,讓340路車給耽誤了。爸坐在車上發病了,他們不給拉醫院搶救,給拉汽車總站,把爸扔在鍋爐房好幾個鍾頭……”

父親躺在牆邊的擔架床上,穿著半舊的藍色鐵路工人製服,半睜著眼,半張著嘴,蠟黃的臉,額頭滲出淡淡的血痕。有生以來我還是頭一次如此迫近地觀看父親。父親死了嗎?爸真死了嗎?這就是死嗎?

思緒一閃而過,弟弟妹妹還等我拿主意呢。我伸手把父親冰涼的眼皮輕輕合上,萍子在一邊說:爸是不是還沒死,再救救吧。我殷切地看著坐在一旁的值班醫生,走廊一片沉寂,醫生的回答平靜隨意:來時就死了,送太平間吧。

無可挽回,剛60歲,開了一輩子火車的父親,生命終止在公共汽車上。父親4月7日這天出行,是去沙河三伯(滿族稱“叔”為“伯”)家,給奶奶掃墓,順便和在北京工作的幾個弟弟聚聚。父親是長子,又是孝子,為了這個孝字,他夾在我奶奶和我媽兩個臉色同樣陰沉的女人中間忍過了一生。

我家祖上隸屬滿洲鑲白旗,以軍功世襲將軍爵,衣食都是鐵的。民國伊始,鐵杆莊稼斷了,日子漸漸衰敗。不過在父親童年時,家境尚好。身為長房長孫的父親備受祖母寵愛,想要什麼說一不二,一不高興就掀桌子。父親的爸爸我的爺爺,是個遊手好閑之輩,父母管不了他,退而求其次,說隻要他不抽大煙逛窯子,幹什麼都行。還好,爺爺那會兒愛踢足球,別的嗜好沒有。日久天長,家產漸漸掏空。我不知道當年爺爺的爹媽是怎麼想的,竟把最後一點積蓄拿出來讓爺爺這個玩家去做生意,結果是全部賠光。

1944年,父親14歲,小學畢業那年,考入豐台機務段,當了一名童工。

童年時嬌縱任性的父親以14歲的少年之軀挑起了生活的擔子。這個事實讓我感到難以言說的震撼。不知道那年月,每日奔走於豐台——崇文官帽司胡同的父親——一個手拎飯盒,穿著鐵路製服的童工心裏在想什麼。二嬸告訴我,爺爺對家庭毫無責任心,那時在外傍了個相好,所以,少年父親心中立下一股誌氣:你不管這個家,我要把這個家擔起來!

由於父親,我們這個破落戶得以延續。我想,在那個困苦的年頭,父親心中可能不存在痛苦:每天上班去下班回,發了錢如數交給他媽。看著一家子用上了自己掙的錢,身為長子的父親心中會自豪吧。那時,父親的工資有時以實物支付,發一袋洋麵,父親便從豐台坐火車在前門車站下車,扛著麵走幾裏路回家。

伴隨父親一生的痛苦是他的婚姻與家庭的矛盾。他結婚之前,奶奶是一家之主,他掙的錢全交給奶奶。結婚之後,他在豐台安了自己的家,這樣一來,他每月把錢全交給奶奶便不合適。他是怎樣安排財務,我不清楚。從小生活在奶奶家的我對父母的關係所知甚少,童年的記憶僅僅是父親每月15號發工資這天,下班後就騎車回北京,把該給的錢交奶奶。父親吃素,每回來北京,奶奶給他做的飯,通常是白菜或韭菜雞蛋餡餅,父親吃得香,但沉默寡言。那時我和小夥伴在樓前樓後瘋跑,一見到父親那輛捷克自行車,我立刻不玩了,飛跑回家。

父親這時或是喝茶、或是吃餡餅。我站在一邊,崇敬地看著父親,可他不和我說話。那會我覺得火車司機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職業,因為父親是火車司機。我們住的車公莊樓西邊有兩股鐵路,從西直門通往豐台。鐵路邊是我們常玩的地方,望著奔馳的列車,我曾不止一次幻想,要是哪一列車是父親開的多好。

不久,心中的企盼竟實現了。一天下午,我在外麵玩,突然奶奶扯著喉嚨喊我,我跑到樓下,奶奶在陽台上說,你爸來了,火車在鐵道那兒呢。我狂喜地飛奔至鐵道邊:黑黢黢的蒸汽機車車頭停在鐵道上,車上的夥計問我是誰,我說我是大龍。他讓我上去,車梯很陡,他把我拎上去。車裏奇奇怪怪的搬手、開關、儀表、閘門,讓我手足失措。夥計踩開鍋爐門,房間那麼大的爐膛燒得通紅,他向裏扔了一鍬煤,讓我也試試。我鏟了一點煤,踩爐門踏板,踩不動,夥計一腳踩開,讓我把煤扔進去,我的心快活成一攤爛泥,車下麵鄰居的孩子眼巴巴地望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