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章 心靈的顫抖(1)(2 / 2)

過了一會兒,父親和另外一個夥計從我家出來,他們到西直門火車站辦事,隻能停幾分鍾。我眼巴巴下了車,眼巴巴地看著父親他們開車緩緩北去。那一陣,我在童年夥伴那兒,有吹牛的資本了。

這是僅有的一次見到父親和他的蒸汽機車在一起。

奔馳的蒸汽機車給予我的美感與震撼難以言說,但生活中火車司機這個職業枯燥而乏味。少年時代,有幾個寒暑假回到豐台家中過,記得父親通常是在淩晨四五點鍾下班回來。天黑著,懵懂中聽見父親窸窸窣窣給自己做飯,炸一點花椒醬油,白麵玉米麵和一團麵,切點兩樣麵擀條兒煮了吃了,然後睡了。印象中父親在家中總是睡覺,醒著的時候,父親喜歡給熟人修理鍾表什麼的,除此之外,他沒有別的嗜好。火車司機上班很奇特,叫做叫班。記得是下午四五點鍾,或早晨六七點鍾,有一個騎車人來到我家院門口,朝裏喊:郭大車,23點出勤!睡在小屋裏的父親迷迷糊糊答道:噢。到了鍾點兒,父親穿上那身油漬麻花的工作服,把飯盒夾在車後架上,走了。

為了日子,父親和母親經常吵架。母親是黑龍江人,為人刁鑽自私,言語刻薄。她念過中學,又在天津鐵道學院進修過,在50年代的基層,大小也算個知識分子了。

我在上小學四五年級時,才切近地見過她。放寒暑假,我回豐台住,豐台的家陰鬱、沉悶,和姐妹們彼此生疏,我不怎麼說話。我媽是個衣著考究的人,每天下班,她也不怎麼說話,偶爾說一兩句話,說時和顏悅色,突然之間臉就耷拉下來,下巴頦抵在胸前,凶巴巴地盯著你,整個房間便窒息了。爸在家時,媽不怎麼和他說話,因為爸吃素,飯也分開做。偶爾有事要說,兩個人便低聲地說,說著說著,爸就憤怒地吼一聲:不行!媽就不吭聲了。見過幾回這樣的爭吵,我多少聽明白了。媽這個人一天到晚想的事情,是自己小家的利益,她在維護小家利益時,會妨礙父親照顧奶奶的利益。每到這時,拙於言辭的父親最後往往吼出:不行!媽知道父親的為人,她之所以每天差不多都上演這麼一出,可能想在漫長的生活中用這種法子折磨父親做人的信念,最終改變父親的信念。麵對這樣的言語折磨,父親變得日益沉默寡言。跟我們這些子女,他也很少說話。骨子裏父親是個靦腆的人。他幾十年的日子就是上班——下班——發工資——給奶奶送錢——回豐台。

父親有沒有他自己的愛和初戀呢?我聽家人提過,少年時代的父親喜愛當年住官帽司胡同時鄰家的女孩素貞,兩家好像也訂了親。後來我家敗落了,父親當了工人,素貞家境優越,又上了大學,親事就不了了之了。不過二人的友誼一直保持到老。在父親的遺物中,有一幀素貞送給父親的照片,背麵寫著:

送給誌良永念

親愛的好友素貞

青梅竹馬的戀人考上大學後,大學成了父親改變家庭命運的一個期盼。他把大學夢寄托在四個弟弟身上,二弟天資聰慧,中學畢業後,為了減輕大哥負擔,自己偷偷報考了中專。中專隻上兩年,還有助學金,可以減輕家裏負擔。為了二弟的選擇,父親鬱悶了許久。三弟身體薄弱,勉強念完高中;四弟生性頑皮,隻考了電力機車學校;五弟勤勉好學,可是在他高中畢業時,爆發了文化大革命,大學停辦了。蒼天與人事注定不讓父親如願。

當初媽這樣的人怎麼看上小學畢業的父親呢?可能有三個理由,一是父親身材魁梧,相貌堂堂,對女性具有吸引力;第二父親是個不錯的業餘足球隊員(國家二級運動員),他所在的隊曾獲北京業餘足球賽冠軍;第三父親雖是個工人,可他幹的是工人中較體麵的職業——火車司機。

父親60年生命史最困難的一段是文革時期。那時各單位都成立了造反組織,能說會寫的母親不甘寂寞,加入了一個組織,並擔任了一個小頭目。在革命搞得如火如荼時,夫妻的關係也出現了裂痕:母親找了個誌同道合的相好。她一麵進行熱火朝天的革命活動,一麵進行熱火朝天的婚外戀活動。後來,在派別爭鬥中,她所在的一派失勢了,在一次她與那個男人在我家搞地下活動時,被回家的父親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