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0章 心靈的顫抖(2)(1 / 2)

父親把他們交給了單位,媽被單位扣上了壞分子的帽子,調到貨場幹粗活,每月隻發生活費,家裏的日子全靠父親一人的工資了,給奶奶這邊的生活費,由50元降到40元,由40元又降到35元。每回父親送錢時,掏出比以往少了的錢,沉默片刻,囁嚅地說:這月先給您35。奶奶隱隱感到父親有什麼事,又不好多問。怕開車的父親路上出事。為了照顧在豐台的三個姐妹,父親把五姨奶接過去幫忙照顧孩子,每頓飯用半個紅蘿卜擦成絲,做一鍋湯,蒸點糙米飯,一家大小就靠湯泡飯度日。事情過去一段時間,姨奶奶才跟奶奶講了父親的情況,她說老大真不容易。

不管碰到多難的事兒,父親都憋在心裏不說,一個人忍著,怕家人著急。我在這方麵也繼承了父親的脾性,爺兒倆一輩子,沒說幾句話。父親這一生和我相處時間最長,說話最多的一次,是在1968年夏天。三伯三嬸當時要結婚,同是鄉村教師的他們把家安在沙河永泰莊,他們買了一個櫃子,一張床放在奶奶家。一天下午,父親來了,奶奶問他能不能把櫃子和床給三伯送去。父親向鄰居借了三輪車,裝上床、櫃,我說我也去,父親答應了,我跳上三輪車,滿懷欣喜地和父親上路了。

過西直門、出德勝門,走在京昌公路上,小風吹著,從側麵看,父親的表情輕鬆愉快,我想跟父親說話,又不知說什麼。這時,父親指著西邊田野中聳立的高大鐵架問我那是幹什麼用的。我使勁想了一下,極不情願地說:不知道。父親告訴我,那是鐵路上通訊用的。騎過了清河,父親的背心被汗洇透了。我渴了,像是知道我的心事,父親掏出兩毛錢遞給我,指著前麵賣冰棍老太太讓我去買。父親放慢了蹬車速度,我跳下車,飛跑到冰棍車前,買了4根冰棍,追上車送給父親兩根,我們邊吃邊趕路。車快到沙河,路都是上坡,父親蹬車吃力了,大滴的汗從他額上淌下。我急切地想幫他,突然從車上跳下來,摔了個馬趴,身手矯健的我爬起來幾步趕到三輪後麵,幫父親推起來。父親擺動的身軀漸漸輕鬆起來,我們很快越過了坡頂。我趕緊跑幾步,跳坐到三輪上。父親問我:摔著了吧?我趕快說:沒有。父親就不問了。車拐下京昌路,向西過老牛灣,一路就沒什麼坡道了。黃昏的時候,我們到了永泰莊三嬸家。還有幾十米遠了,我跳下去,跑到三嬸家,推開院門叫他們:三伯三嬸,我爸給你們拉床來啦!

三嬸一家大小迎出來,大呼小叫地幫著卸車,有人把父親讓到院裏棗樹下歇息,有人打了洗臉水讓父親洗臉。父親剛洗完臉,茶就泡好了。三嬸的爹說:甭著急,好好歇歇明兒再回去。爸說不成,一會兒就趕回去,晚上十一點還接班呢。三嬸的爹說趕緊弄飯。有人張羅著買肉,三嬸攔住了:甭買,我大哥吃素。三嬸家裏人就犯起愁來。我跑去和三嬸的侄兒高來子玩去了,回來時,父親坐在小桌前吃飯,有烙餅、鹹雞蛋、拌黃瓜、鹹菜絲、棒子麵粥,三嬸家人陪著說話。

父親吃完飯,要走了,我不想走。三嬸說,大龍留這兒玩幾天吧。爸沒說話,我趕緊找高來子要兩根竹竿讓父親給我帶回去粘季鳥用。

父親蹬上三輪車走了,我和三嬸一家站在門口望著父親背影遠去,三嬸的嫂子嘖嘖讚歎:這一個來回小一百裏地呀,這身板兒真沒人能比。

這種父子的溫情,在我們之間很少。也許是因為居住兩地的緣故,地理上的距離加深了我們之間心理上的距離。這種距離,在我青年時代尤為嚴重。那時我在一家雕塑工廠當了一名不安分的石雕工人,常和藝術青年們搞些活動。這種不安分讓奶奶不高興,每次父親來北京,她便壓低嗓子向父親告狀。父親有時沉默不語,有時訓斥我,我有時以沉默來應付,有時以爭吵來對抗。拙於言辭的父親說不服我,但他從未發怒或動手打我,有一回父親竟然在我的爭吵麵前說不出話,哭了起來。看著父親哭泣的樣子,奶奶在一邊幸災樂禍地嘟噥:你看你看,他就是這個樣子。我盯著奶奶老奸巨猾的臉,心中湧起了仇恨。從那以後,我更加沉默,每日與石頭、木頭、泥巴和書為伍。就是這些啞巴雕塑,也引起了親戚不滿。二嬸看到我做人體雕塑,向父親告狀:做光屁股雕塑,流氓!聽了她的話,父親沉默了一會兒,說:那是藝術。父親這個老火車司機怎麼能這樣說,我不清楚。我隻是默默地做雕塑,我不跟父親交流。1990年4月,我在中央美術學院畫廊辦個人雕塑展。我沒告訴父親,展覽第二天下午一點多鍾,展廳裏沒什麼人,一個身影從門外進來,我沒在意,直到他走到展廳中間,我發現是父親,我迎上去,叫了聲爸。父親沒說話,看了我一眼,然後轉身仔細地看我做的那些雕塑。

有人來了,我和他們打招呼,說話。父親看完了,走到我身邊想了一下,說:要是有人買,你告訴人家咱們可沒有發票。我說哎。父親又看一眼展廳,慢慢向門外走去。

一生儉樸的父親不是那種沒見過世麵的人,隻不過為了贍養一家老小,他隻能盡量節儉。有時來北京,他會給奶奶買大順齋的糖火燒和一種叫高碎的茶葉末兒,這種茶葉末兒是製作上等茶葉篩下來的,泡出茶很香,但隻能衝一過兒。有一回,父親買回來北京老字號全素齋的素什錦、素肘子,那時我不知道這焦黃油亮的東西是什麼,一口咬去,滿嘴噴香,半個腦袋都暈了。我表情複雜地問父親這是什麼,父親告訴我名稱,在哪兒買的。父親的廚藝也很不錯,喜歡享受的母親菜做得不好,有時買了好菜,她便嘟嘟噥噥讓父親做,往往說幾遍,父親便悶聲不響給做好了。然後再做自個兒的素菜。富農的女兒我的媽便得意起來,吃得油汪汪的兩片嘴說起她從前的吃史。父親聽了,半天不說話,末了說一句:哼,你吃過什麼?母親便說:郭大車,說說你們家從前吃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