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2章 一次奢侈的對話(1)(1 / 2)

那是十幾年前的一個晚上。那個晚上,月光異常明亮。那個晚上我沒有和往常一樣掛上窗簾,母親也沒有。母親已經睡下,每次她都在睡前拉上窗簾,可那一晚她沒有。我們任如水的月光傾灑床頭與心頭。其實那一晚,我的心光比月光還明亮、皎潔。月光沒有的興奮,我有。

我在月光裏把自己的被褥抱到母親的被褥旁邊,將兩個褥邊更近地,不能再近地緊緊疊在一起,尋找小時候把母親的胳膊拉進自己懷裏,用臉磨用鼻尖蹭,身體緊貼她的身體的感覺。我遠離這種感覺已經很久了。我和母親一南一北兩個人睡在一張大床上,已經幾年。從進入青春期的那一天開始,我就把自己的被褥遠遠地抱離了母親,從她的懷抱裏將自己拋出去,拋向自由和獨立。我拚命逃出她的視線,但我清楚,我躲不掉她的味道她的惦念。而那一晚,那個有月光的夜晚,我忽然改變從前,把那套遠離母親的被褥貼近母親,久違的想撒嬌的感覺在月光裏彌散。

我知道我為什麼比月光興奮。因為母親有了助聽器,不,是對話!因為有了助聽器,從此我就可以和別人一樣,和母親交談了!我們有了助聽器!從此,從有月光的這一晚開始,我就可以和母親交談了!我就可以和母親小聲說話了!竊竊私語,說悄悄話,隔著牆的人誰也別想聽到。與母親對話,這是從我懂事的那天起,一直,一直盼望的啊!

背著小書包上學,我羨慕同班的孩子,他或她,他們可以與自己的母親輕快地對話,語言的互換於他們是輕而易舉的事。他們可以把在學校一天的事告訴媽媽,快樂或煩惱,可以在美好的月光裏麵對麵傾訴。他或她那麼奢侈地低著頭說,轉著身說,而全然不必將他們的臉、他們的口型對準他們的媽媽,而他們的媽媽,能十分真切地聽到和立刻回答。而我不能,我母親耳聾,耳聾得厲害,從我記事那天起,她就耳聾。

其實,我有很多話要對母親說。我們班一個並不漂亮滿臉雀斑的小女生,買了一條新連衣裙,可好看了,我也想要,我好想穿上那樣的新裙子,成為漂亮的公主,我趴在母親耳邊用盡全力大聲喊,還加上手勢,母親不懂。

我記得最清楚的一次,是我上了中學,我和一個女生鬧意見,中午放學回家吃飯的時候,那個女生的母親帶著淚水漣漣的女孩氣勢洶洶地找到我家門上,指著我大喊大叫。母親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她有時看看打上門來的那對母女,向人家笑笑,有時看看我,不說什麼,繼續做手裏的事。那個女孩的母親氣撒夠了,才打道回府。那對母女走後,我哭起來,不是因為那對凶惡的母女,而是因為母親。母親沒有能力保護我。她不能像其他耳聰的母親一樣,聽清原委,然後反擊。母親隻是輕輕地對我說,在外麵好好的,不要和人家打架,別哭了,快吃飯吧。

然而,好了,現在好了,過去的一切都將結束。一切美好都將在這個有月光的夜晚開始。

那個有月光的夜晚,看得出母親也很興奮,她沒有睡著,她躺在月光裏,眼睛不停地眨。她說白天我聽見汽車聲了,聲音還真大,在商場裏我聽見那個人說這塊花布真好看,我聽見了。母親靜靜地躺著,她的笑容,在飛。我輕手輕腳地下床,小心翼翼地取來助聽器,把耳塞塞到母親的耳朵裏,手裏緊緊地抓著那個紫紅色的小盒子。紫紅色的小盒子亮晶晶的,我捧著它,惟恐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