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問還不睡你做什麼?
我躺在母親身邊,手裏舉著那個紫紅色的小盒子。一根線,連著我和母親,它是血脈,流動的血脈。我把紫紅色的小盒子貼到嘴邊,用我從來沒有過的最小的聲音,對母親說我們倆說話。我還不太習慣這樣和母親做交談。感覺新鮮而滿足。
說話?說什麼話?母親聽到了!母親立刻回答我了!這是從沒有過的,從此以後,我就可以像其他人一樣和母親交談了,我要把這個天大的喜訊告訴所有相識與不相識的人!我可以和你們一樣,和母親輕聲對話了!
我看著窗外,眼睛有些濕潤,我對母親說天上有月亮。母親說真亮。我說媽。嗯,母親立刻答應,立刻。
我舉著那個紫紅色的小盒子,淚水順著麵頰流下來,洶湧地流下來。我終於可以和母親輕快地交談了。那麼,我該對她說什麼?告訴她那個人是賣煙台梨的,不是賣魚的,是她聽錯了,花那十塊錢不是我的錯。告訴她小時候為什麼有一陣子我不願去上學,因為有個欺負我的男生,後來我把他打敗了,他跪地求饒。告訴母親我現在要戀愛了。告訴母親有一個詞是身體,而不是身底,母親總在說身底而不說身體,她聽不清……
我的淚河,奔瀉在有月光的夜晚。淚河濕了枕巾,我嘴唇顫抖。我淚流滿麵,輕輕地說,媽,睡吧,我們明天再說。是的,我們以後有的是時間,我伸出手,迅速拔掉母親耳朵裏的助聽器。我想好好哭,不讓母親聽到。然後我就扭向一邊,放聲大哭起來。母親不會聽到,隻要我的肩膀不抖身體不顫。
可就在第二天清晨,母親被一輛汽車撞了,腦袋上縫了六針,傷好後她再一次回到她原有的那個混沌世界。於是這樣的話經常從母親嘴裏說出來:那天我戴上助聽器,聽見了汽車的聲音,聲音還真大,在商場裏我聽見有人說這些花布真好看,晚上我和女兒說話呢。母親沒有悲戚和抱怨,看上去很滿足,仿佛上天格外地恩賜她,讓她得到了她本不該得到的聲音。她非常快樂。
可是我很難過,我還沒來得及告訴她那些事,還沒來得及糾正她的錯誤發音。關鍵是,從此,離開那個有月光的夜晚,我再次失去與母親的對話。如果預知上天如此吝嗇,如果,如果預知我與母親的交談隻限那一晚,那麼,那一晚,我不會哭,更不會睡。上天,上天太吝嗇了,它隻給我們母女那一晚。天上有月亮。真亮。媽。嗯。
一扇門對人關閉的時候,就有另一扇窗向人打開。缺失的對話,讓我得到了堅韌無私的品格,從我懂事的那天起,我就明白母親需要我的照顧,我必須做她的媽媽,嗬護她,不讓別人欺負她,不讓她受半點委屈。
現在,時常,我坐在母親身邊,陪她。假如某個夜晚,母親長時間不說話,眼睛裏有明亮的月光溢出,笑容從皺紋裏跑出來,看上去無比幸福,那麼,我不會打擾她,因為那一刻,母親沉浸在她的情緒中,我在母親不能自抑的滿足裏,聽到了我和母親奢侈的對話:天上有月亮。真亮。媽。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