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1 / 2)

一句比較文雅的話突然到了陳浩南的嘴邊,於是他趕緊說了出來:“美人香草,相得益彰。”

上官蕙於是又笑了。

白芷立刻拋給江離一個誇張的眼神,那意思是:酸!

江離忍著笑,強把眼光移到亭外去。

酸固然是酸,肉要麻了、牙要倒了,當事人倒還甘之如飴,想來“感情”這種東西果然具有殺傷力……然而這,關丫頭們什麼事呢?

譬如名字,丫頭的名字原就是由著小姐取的,小姐是香草、興致又高,丫頭們都隨著就是了,靈不靈透有什麼關係呢?又譬如感情,他縱然是個粗人,隻要少年英雄意氣揚揚,有了種田野裏新鮮的魅力,叫小姐私心下看中了,那丫頭隻需在旁陪侍就是。成與不成、日後作小姐的陪房將侍奉何等樣人,如何去計較、所以又有什麼相幹啊?表哥表妹樓台會,原本就美麗得活似一出折子戲,可是有些人,卻注定隻是戲中陪過場的道具,那末便睜大眼睛看著罷,能好好活著看出戲,也是件樂事嗬。

風動竹搖,葉葉聲聲皆是情。上官蕙垂下眼睛,又撥起一曲。

眼睛垂著,心裏卻在看他,手下格外的纏綿,簡直可寫出“遊園驚夢”四字;他看著琴,真正看的是撫琴的手,心裏話若說出來隻怕就是一曲“鳳求凰”;白芷侍立小姐身後,笑得惟恐天下不亂,忽而又變凝重,大概已想到“拷紅”一折。

真實的事情,怎麼會這麼像戲文呢?江離唇角勾出一抹促狹的笑。

一隻蜘蛛扯著絲落在石桌腳旁,出現在陳浩南視野範圍裏,空中懶洋洋蕩了半圈,忽然八隻腳捧著肚子顫抖不已,如捧腹大笑狀!

天哪,不是他眼花了吧?一隻蜘蛛在大笑?!

陳浩南嚇得猛然抬起頭,撞見一雙灰蒙蒙的眸子,目光深深的叫人看不透,而唇角勾著一抹笑,不知是在笑別人還是笑自己,隱隱似一個巫。

這是主何吉凶?陳浩南倉皇的看看上官蕙,上官蕙仍然羞澀低頭;看看白芷,白芷還在發呆;看看蜘蛛,蜘蛛不見了;看看江離,江離已經將目光避到亭外去。於是陳浩南也隻有惶惑著勾下頭來,當日仗劍江湖的英雄意氣,竟不知是丟到哪個旮旯裏了。

以後的幾個月,陳浩南一直寄住在上官的府第中,忽然養成了每天散步的習慣。而自小嫻靜的上官蕙變得越來越多的喜歡聊天——說是聊天,多半還是自言自語罷——而且多半是對著江離。

這個出奇沉靜的丫頭,平常絕不多嘴,答話卻句句在人心坎上,自然比白芷可人意。白芷一向覺得自己最聰明伶俐,見到小姐一天比一天親近江離,心裏難免老大的不舒服,然而江離的應答方式,她永遠學不來,正如她的說話方式,江離也學不來。上官蕙何嚐不知道白芷有白芷的可愛之處,但要吐露這甜蜜慌亂的心聲,終還要對著江離。

她曾坐在綺窗前,將牡丹一瓣一瓣揉碎,芳心輾轉、亂紅橫地,多少疑慮不知向何處去卜問,說出來不過一句:“今天又遇見了他,是他有心找我……還是天的安排,江離?”

這話問得其實很蠢:兩個人都不停在園子裏亂走,若是一天隻碰見一遭,那就算老天不照顧。怎的說今天又碰上了,便是“天的安排”?沒的叫人駭笑!但到底問出來了,江離卻斷然不會笑她,隻低聲柔氣回答:“小姐這樣尊貴,一定有天照顧的。”語氣裏沒來由的篤定,叫她心一暖,也開始相信她與他受命於天,這美麗的信仰將保證她的故事擁有完美收稍。

她也曾倚在棋坪邊,把粒白子在指間慢慢拈過,曉得菱鏡中映了自己的影子,笑意便像花一樣慢慢綻放出來,但還要忍不住問:“美人香草……我真的很美嗎,江離?”

江離並不回答,隻瞅著她笑。瞅得上官蕙都不好意思了,嗔道:“這丫頭舌頭怎麼了?敢是給貓吃了?”江離方對她輕輕答道:“小姐真美。”於是上官蕙方才能放心又羞怯的笑起來,回頭細細端詳菱鏡中的影子,開始真心相信:自己是如此之美,讓人傾倒。

她也曾將《老》《莊》盍在《詩經》上,揀起《斷腸集》,翻上兩頁,終還放下,問:“這像不像個傳奇?——爹爹媽媽會不會反對?——你怎麼不說話?”江離微笑著,將頭緩緩搖著:“江離不知該說什麼。”

該說什麼呢?傳奇罷,任何愛情,終是了,也是個俗套的傳奇。然而當事人心中的患得患失,卻叫這樣的俗套中開出罌粟花來。其實,任人想也知道,老爺夫人若是看不上這個少年英雄,當初恐怕就不會叫她出來相見,後來更不會對他們的私會睜隻眼閉隻眼。可是這終是不篤定的,說不出口的,將那種種磨難一一幻想過,苦痛中別有種叫人激蕩的快活。會反對嗎?不會反對嗎?何必說清。原是這般自尋苦惱的滋味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