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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眾文化時代“新主旋律”影視劇的興起

作者:李玥陽

20世紀八九十年代,中國電影形成了獨特的、被稱為“主旋律”的電影形態。新世紀以降,以《建國大業》為代表的一係列影視作品則預示著“主旋律”經曆的轉變,由此產生的新作品,如《建黨偉業》、《太平輪》(原名《1949》)、《聽風者》、《戰狼》等,都被媒體和觀眾以“主旋律”相稱。這些作品在題材、視角、電影語言等方麵都和以往有很大不同,也更為寬泛。在它們試圖建構新主流意識形態的意義上,或許可以稱之為“新主旋律”。在當下語境中,對於這種“新主旋律”進行分析有助於厘清兩個問題:第一,主旋律的轉變是如何發生的;第二,這些作品試圖建構的新主流意識形態包含哪些內容。

主旋律的華麗轉身

20世紀80年代以降,中國電影漸趨被劃分為三個陣營:主旋律、娛樂片和探索片。這三個名稱並非同時出現,探索片/娛樂片的對立出現較早,其在七八十年代之交的藝術實踐引人注目,而電影市場化改革也在同時進行,當時探索片/娛樂片的分野凸顯出藝術和商業的艱難抉擇。

80年代後期,主旋律/娛樂片成為另一重對立。1987年,“主旋律”第一次獲得命名,[1]1989年1月25日,《中國電影報》在頭版頭條以《主旋律?!娛樂片?!》[2]為題,揭示出新時期電影的另一重抉擇。應當說,主旋律的凸顯既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早先影片的藝術困境,又呈現出後冷戰時代不同以往的政治困境。從隨後密集出現的作品來看(例如《開國大典》、《百色起義》、《大決戰》、《巍巍昆侖》、《焦裕祿》等),主旋律的處境十分尷尬,它在多個層麵上都處於電影市場的邊緣位置。

首先,這些主旋律不同於20世紀50~70年代的“革命曆史題材電影”,它們深受1980年代藝術片的影響,形成了一種現實主義的精英話語,這和20世紀50~70年代“革命曆史題材電影”所追求的“喜聞樂見”很不同。這種精英主義很難將“大眾”納入其中,它們更傾向於集中在製作者和批評家的小圈子裏,進行“領袖形象塑造”和“審美”範疇的討論。因此,盡管有不同於娛樂片的運作模式,但主旋律在電影市場中仍然處於掙紮狀態。怎樣才能讓更多人愛看主旋律,成為主旋律不可回避的問題。

其次,在冷戰終結的語境中,主旋律電影的拍攝采取的是苦情戲化的策略(例如《焦裕祿》[3]),這種做法雖然取得了一定效果,卻無法從根本上解決主旋律的困境。主旋律麵臨的問題仍十分棘手,它不得不尋找全新的講述方式,以便重新占據應有的位置。1990年代末期“新主流電影”的提出正是矚目於此,隻是當時的電影人尚不能明確描繪出新主流電影的形態。

正如學者們已經指出的,1990年代的主旋律電影實踐呈現出十分糾結的狀態。較為成功的影片總是縈繞著陰魂不散的西方視角,好像沒了西方的見證者就不會講故事了(如《紅河穀》[4]、《黃河絕戀》、《紅色戀人》)。但在這個冷戰式的西方視角下,中國革命史又幾乎是無法表述的,它們不得不被轉化為怪誕的、顧左右而言他的敘述,比如《紅河穀》的反侵略愛情故事,或者《紅色戀人》的虐戀情結,革命者也不得不被轉化為美麗的東方女子,或者變態的東方男人。如此一來,主旋律陷入兩難之中:要麼以曾經的視角塑造革命領袖形象,並安於市場邊緣;要麼在西方見證者的注視下,繼續東方主義和冷戰式的愛情。這裏的關鍵之處在於,倘若想實現躋身世界經濟體的願望,便需要建立一種新主旋律,這種新主旋律的最大要點是,學會與資本共處。

1990年代中後期,主旋律開始發生轉變。電影《長征》(1996)和同名電視劇《長征》(2001)便是例證 。[5]電影《長征》以美國記者哈裏森·索爾茲伯裏的著作《長征:聞所未聞的故事》[6]為藍本,電視劇的敘述也基本囿於這部著作的框架中。這部著作出版於1985年,大體上仍帶有冷戰文學的色彩——聚焦於中共高層路線鬥爭,並總是試圖發現一些“真相”。但這部著作又蘊含著超越冷戰的因素,它並沒有將冷戰對立麵的中國紅軍妖魔化,而是從西方人的視角出發,以盡可能客觀的態度,將作為壯舉的長征及其複雜過程呈現給西方讀者。這一複雜的表述方式對中國主旋律創作者來說不啻為一劑良藥。於是,電影導演翟俊傑毫不掩飾自己對於索爾茲伯裏著作的欣賞,並且不乏欣喜地宣布,他打算用一種全新的方式來呈現長征——一種“曆史的視角”。[7]

在這種視角之下,電影《長征》呈現出很多新的特質。首先,電影不再將中國共產黨描述為鐵板一塊,而是將其曆史描繪成一個充滿路線鬥爭的動態過程。不同路線的差異性不再被遮蔽,敘事者拒絕進行先於曆史的價值判斷。電視劇《長征》則更進一步,不僅中國共產黨內部的路線鬥爭獲得了曆史性的呈現,連主旋律中一向負麵的蔣介石也獲得了自身的正麵意義,由陳道明飾演的蔣介石和唐國強飾演的毛澤東在電視劇中勢均力敵,一路飆戲,大有相見恨晚之感。更重要的是,這並沒有影響電影和電視劇本身的“主旋律”性質,因為就長征這一特殊曆史事件而言,最終的勝利者恰好是毛澤東思想。

於是,《長征》完成了一次主旋律的轉型,影片從西方視角轉向一種“中間”視角,在這個“中間”視野中,各路人馬的正義性同時獲得肯定,而“領袖形象”也得到小心的保留。不難看出,這更像是一種“最大公約數”的主旋律書寫,它已經從既往單一立場的呈現轉移到多重立場的調和,它將充斥在中國的各種聲音彙集起來,並試著讓這些聲音和平共處,互不侵犯。

敘事立場的轉換勢必引發主旋律表述上的差異。在這個“最大公約數”中,曾經主旋律中的領袖形象轉變成一個更為龐雜的形象。它由多重身份構成,其中最突出的身份是“勝利者”。《長征》不再凸顯毛澤東思想的辯證曆史唯物主義,也不試圖表述蔣介石的三民主義,影片試圖凸顯的是作為戰爭贏家的毛澤東,沒有毛澤東的戰爭是必然失敗的。領袖形象呈現出不同以往的“拚貼”性質,也就是說,立場各異的思想同時並存於這些形象之中,它們在某種共識(或共謀)之下和諧共生,維持著謹慎的平衡,並不試圖彼此壓抑。由此而來的結果是,這些形象失去了往日的立體與深度,變得扁平化。

如果說在《長征》這裏,新主旋律的探索還隻是試驗和突破。那麼在新世紀的第一個十年,主旋律的重新書寫與自我命名才得以完成。《建國大業》[8]是其中的標誌性作品。這是一部為建國60周年拍攝的重要作品,由中影集團這個中國最具實力、且帶有官方背景的電影集團領頭製作,中影集團董事長親自擔任總導演,其重視程度可見一斑。不僅如此,這部電影首次囊括了大陸、港澳台幾乎所有一線明星,甚至為了時長不得不刪掉幾十位明星。一向邊緣化的主旋律突然具有強大吸引力,除去建國60周年的影響之外,中影集團作為中國電影最重要的“央企”,其強大的號召能力恐怕也起到了重要作用。

不得不說,主旋律“突然”具備號召力的事實是意味深長的。如果說20世紀90年代,一些官方機構搖身變為企業(如北京紫禁城影業公司),其曖昧身份曾被認為彼此矛盾,合法性也受到質疑。那麼在“央企”時代,二者間的衝突似乎已經轉變為和諧共生,甚至是“雙贏”態勢,當初的質疑和爭論也正變得失去意義。

作為建國題材的主旋律,《建國大業》最大的轉變在於,它關注的重心從標誌中央人民政府成立的開國大典,轉向了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的召開。一如編劇王興東所言:“此次曆史盛會的重要使命就是,經過人民政協會議民主選舉產生的中央政府才是合法的政府,向世界昭告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是符合中國人民的民主意誌的。沒有這個政治協商會議,一切都會被認為是非法的。”[9]也就是說,在這部電影中,政治協商會議的重要性先於中央人民政府的成立。

這種從開國大典到政協的轉變透露出影片的目的所在,即以“民主協商”的方式重構新中國形象。為了建構新形象,《建國大業》意味深長地選取了“中間”視角的敘事人——民主黨派(以香港空間為表征)和自由記者。影片一開始,兩位中國重要政黨的領導人(毛澤東和蔣介石)便在記者們的目光中,穿著同樣的中山裝,以同樣的步幅從樓梯兩側走下,並在孫中山畫像下友好地握手。接著,記者激動地提問:“在今天這樣一個特別的日子裏,一樣的著裝有什麼特殊的含義嗎?”毛澤東一臉笑意地回答:“國共兩黨繼承的是中山先生民主革命的衣缽,同宗同源,存續相依……隻要找,共同點總會有的。”[10]

借助毛澤東的這段台詞,影片將國共兩黨的區別取消了,取而代之的是對兩者相同點的強調——二者“同宗同源”,都是民主革命的傳人。而接下來的解放戰爭成了一場“民主革命”。這場“民主革命”以爭奪民主黨派的支持為重點,並始終在遠居香港的民主黨派視角中展開。在民主黨派懷疑與觀望的目光中,國共兩黨分別召開政協,隻不過前者是“假民主”,後者才是“真民主”,最終,民主黨派被“真民主”所打動,毅然支持新中國。被這種“民主”所催生,戰爭的表述也發生了變化。電影中毛澤東的台詞透露出改變的發生:“為了實現和平,為了未來消滅戰爭,就必須對敵人所強加給我們的這場戰爭予以反擊。”[11]此時,戰爭的意義被描述為一個扁平化的循環——為了和平而不得不戰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