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日兮——辰良,穆將愉兮——上皇——
這裏麵“辰良”的“良”字便是狀詞倒置,“穆將愉”的“穆”字便是輔詞倒置。又如杜甫的香稻啄餘鸚鵡粒,
碧梧棲老鳳凰枝——
這裏麵的“香稻”與“鸚鵡”,“碧梧”與“鳳凰”,便是主位與賓位倒置。新詩要想在文法上作到一種變化無窮的地步,一方麵固然應當盡量的歐化,一方麵也應該由舊詩內去采用,效法這種的長處。
舊詩並不是一行一逗,或者一行一句的。即如《詩經·邶風》內《柏舟》一詩的首章:
泛彼柏舟,
亦泛其流;
耿耿不寐,
如有隱憂——
微我無酒,
以敖以遊——
這全章便隻是一氣嗬成的一句。這六行詩裏麵,何嚐有一處是單調無謂的對仗;它們之內的每行,都是一種不相雷同的文法上的結構。
明喻(Simile)是要不落套,並且以少勝多,加鮃餼持視肓稍兜摹!恫莩妗肥且桓齪美?
子:
喓喓草蟲
趯趯阜螽;
未見君子,
憂心忡忡;
既已見止,
既已覯止,
我心則降——
這一章詩,我們不應當盲從前人的曲解,而應當認為是與下兩章相呼應的;第二行的“阜”便是下文的“南山”,也便是在秋風初來時起了望遠之情的那個女子所登的山……坡前茂草中的蟲鳴,已經染上了感傷的色調,它正像“鹿跳”在心頭的憂情,隻能感覺到,並不能捉摸住是在那裏;也有草蟲,如同女子的歎息那樣,跳躍到了外麵來,不過依然是落進了草內,如同歎息雖是歎息了,心內的憂情依然是沒有減少那樣;同時,這活躍的草蟲又是譬喻女子的“君子”的,她忘記了采蕨采薇,一把把它捉到了掌心,由它在握起了的手掌裏麵去跳動,這種獲得的愉快,與她終於看見了所思者的愉快,正是一樣。
再由《汝墳》舉出一個例子來:
未見君子,
惄如調饑——
這第二行裏用挖肚子來譬喻挖心,是多麼新穎、確切。
隻就《詩經》,隻就其中的《周南》來講,並且隻講比喻,已經這樣;那麼,舊詩之豐富,也便可想而知了。舊詩之不可不讀,正像西詩之不可不讀那樣;這是作新詩的人所應記住的。
(二)詩人的生活
“詩言誌”,“誌者:心之所之也”。
這一顆心,創造出來的時候,是耗用了幾許的想象,幾許的理智!
它是情感的中樞,實際的、抽象的,它有兩重的功用。按照了天所給與的節奏,它無晝無夜的搏動著……它並不知道它的功用是什麼。
有些時候,搏動的聲響傳到了耳中;那便是它在破壞並且創造的時候。
實際的說來,它並不在身體的正中;所以實際的人們嚷著要正心。它並無知無識的,它隻會節奏的搏動,有時候快些,慢些,有時候熱些,冷些,等到它停歇下來了的時候,正心的呼聲也便寂然了。
高踞在心內的七魄,在六十年以前,已經安下了根苗,在六十年以後,又留下了種子。收納著它們的外體,那盡可以變行無窮;它們的實質,這卻是還與當初穴居的時候一樣。
除非是創造超人。許多的夢想都已經實現了;這最後的一個呢……
三說作文
提起筆來——無論是軟毫,硬毫,兼毫,自來水筆,鋼筆等各式書具,也不論用何種款式之字,由摩崖大字到蠅頭小楷,由王羲之的《蘭亭序》到孩子們的九宮格。蘇軾的詩歌,書法,都是上乘之品,這誠然是作到了舊詩人的理想境地……不過,李白,杜甫,他們兩個人的書法,究竟高明與否,這是一個極有趣味,耐人尋思的問題。論詩以神韻為主的王士禎,他寫的字是毫無神韻可言,不像蘇軾那樣的字如其詩,詩如其字。李白的詩必得要拿歐陽詢的筆,杜甫的詩必得要拿顏真卿的筆來寫……他們的字要是真正寫得那麼好,到現在決不會沒有一點半點的遺留。
窗明幾淨,在麵前排列著優雅的文房四寶,這誠然是可以增加文思。不過,在囚牢裏,文天祥也可以寫出他的《正氣歌》。
“床上,廁上,馬上”,這是歐陽修對於“文章是在什麼時候作出來的”一個問題的回答;這個回答多少有一點才子習氣,好像莊子在有人問道的時候,答以“在屎溺”那樣。老生常談的說來,文章是作成於五情發動之時,一片幽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