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近來對於幾年前那樣熱愛過的藝術,也抱起疑念來了。呀,M,F!我覺得藝術中間,不使人懷著惡感,對之能直接得到一種快樂的,隻有幾張偉大的繪畫,和幾段奔放的音樂,除此之外,如詩,文,小說,戲劇,和其他的一切藝術作品,都覺得肉麻得很。
你看哥德的詩多肉麻啊,什麼“紫羅蘭呀,玫瑰呀,十五六的少女呀”,那些東西究竟有什麼用處呢?垂死的時候,能把它們拿來作藥餌麼?美萊迭斯的小說,也是如此的啊,並不存在的人物事實,他偏要說得原原本本,把威尼斯的夕照和倫敦市的夜景,一場一場的安插到裏頭去,枉費了造紙者和排字者的許多辛苦,創造者的她自家所得的結果,也不過一個永久的死滅罷了,那些空中的樓閣,究竟建設在什麼地方呢?像微蟲似的我輩,講起來更可羞了。我近來對北京的朋友,新訂了一個規約,請他們見麵時絕對不要講關於文學上的話,對於我自家的幾篇無聊的作品,更請求他們不要提起。因為一提起來,我自家更羞慚得竄身無地,我的苦悶,也更要增加。但是到我這裏來的青年朋友,多半是以文學為生命的人。我們雖則初見麵時有那種規約,到後來三言兩語,終不得不講到文學上去。這樣的講一場之後,我的苦悶,一定不得不增加一倍。
為消減這一種內心苦悶的緣故,我卻想了種種奇特的方法出來。有時候我送朋友出門之後,馬上就跑到房裏來把我所最愛的東西,故意毀成灰燼,使我心裏不得不起一種惋惜悔惱的幽情,因為這種幽情起來之後,我的苦悶,暫時可以忘了。到北京之後的第二個禮拜天的晚上,正當我這種苦悶情懷頭次起來的時候,我把顏麵伏在桌子上動也不動的坐了一點多鍾。後來我偶爾把頭抬起,向桌子上擺著的一麵蛋形鏡子一照,隻見鏡子裏映出了一個瘦黃奇醜的麵形,和倒覆在額上的許多三寸餘長,亂蓬蓬的黑發來。我順手拿起那麵鏡子向地上一擲,拍的響了一聲,鏡子竟化成了許多粉末。看看一粒一粒地上散濺著的玻璃的殘骸,我方想起了這鏡子和我的曆史。因為這鏡子是我結婚之後,我女人送給我的兩件紀念品中的最後的一件。她和這鏡子同時給我的一個鑽石指環,被我在外國念書的時候質在當鋪裏,早已滿期流賣了。目下隻剩了這一麵意大利製的四圈有象牙螺鈿鑲著的鏡子,我於東西流轉之際,每與我所最愛的書籍收拾在一起。隨身帶著的這鏡子,現在竟化成一顆顆的細粒和碎片,濺散在地上。我呆呆的看了一忽,心裏忽起了一種惋惜之情,幾刻鍾前,那樣難過的苦悶,一時竟忘掉了。自從這一回後,我每於感到苦悶的時候,輒用這一種飲鳩止渴的手段來圖一時的解放,所以我的幾本愛讀的書籍和幾件愛穿的洋服,被我燒了的燒了,剪破的剪破,現在行篋裏,幾乎沒有半點值錢的物事了。
有錢的時候,我的解悶的方法又是不同。但我到北京之後,從沒有五塊以上的金錢和我同過一夜,所以用這方法的時候,比較的不多。前月中旬,天津的二哥哥,寄了五塊錢來給我,我因為這五塊錢若拿去用的時候,終經不起一次的消費,所以老是不用,藏在身邊。過了幾天,我的遺傳的疾病又發作了,苦悶了半天,我才把這五元錢想了出來。慢慢的上一家賣香煙的店裏盡這五元錢買了一大包最賤的香煙,我回家來一時的把這一大包香煙塞在白爐子裏燃燒起來。我那時候獨坐在惡毒的煙霧裏,覺得頭腦有些昏亂,且同時眼睛裏,也流出了許多眼淚,當時內心的苦悶,因為受了這肉體上的刺激,竟大大的輕減了。
一般人所認為排憂解悶的手段,一時我也曾用過的手段,如醇酒婦人之類,對於現在的我,竟完全失了它們的效力。我想到了一年半年之後若現在正在應用的這些方法,也和從前的醇酒婦人一樣,變成無效的時候,心裏又不得不更加上一層煩惱。啊啊,我若是一個婦人,我真想放大了喉嚨,高聲痛哭一場!
前幾個月在上海做的那一篇春夜的幻影,你們還記得麼?我現在回想起來,覺得近來於無聊之極,寫出來的幾篇感想不像感想小說不像小說的東西裏,還是這篇夏夜的幻想有些意義。不過當時的苦悶,沒有現在那麼強烈,所以還能用些心思在修辭結構上麵。我現在才知道了,真真苦悶的時候,連歎苦的文字也做不出來的。
夜已經深了。口外的火車,遠遠繞越西城的車輪聲,漸漸的傳了過來。我想這時候你們總應該睡了罷?若還沒有睡,啊啊,若還沒有睡,而我們還住在一起,恐怕又要上酒館去打門了呢!我一想起當時的豪氣,反而隻能發生出一種羨慕之心,當時的那種悲憤,完全沒有了。人生到了這一個境地,還有什麼希望?還有什麼希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