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國的寒宵,實在是沉悶得很,尤其是像我這樣的不眠症者,更覺得春夜之長。似水的流年,過去真快,自從海船上別後,匆匆又換了年頭。以歲月計算,雖則不過隔了五個足月,然而回想起來,我同你們在上海的曆史,好像是隔世的生涯,去今已有幾百年的樣子。河畔冰開,江南草長,蟲魚鳥獸,各有陽春發動之心,而自稱為動物中之靈長,自信為人類中的有思想者的我,依舊是奄奄待斃,沒有方法消度今天,更沒有雄心歡迎來日。幾日前頭,有一位日本的新聞記者,來訪我的貧居。他問我:“為什麼要消沉到這個地步?”我問他:“你何以不消沉,要從東城跑許多路特來訪我?”他說:“是為了職務。”我又問他:“你的職務,是對誰的?”他說:“我的職務,是對國家,對社會的。”我說:“那麼你就應該知道我的消沉也是對國家,對社會的。現在世上的國家是什麼?社會是什麼?尤其是我們中國?”他的來訪的目的,本來是為問我對於日本對華文化事業的意見如何,中國將來的教育方針如何的,——他之所以來訪者,一則因為我在某校裏教書,二則因為我在日本住過十多年,或者對於某種事項,略有心得的緣故——後來聽了我這一段詭辯,他也把職務丟開,談了許多無關緊要的閑話走了。他走之後,我一個人銜了紙煙想想,覺得人類社會,畢竟是庸人自擾。什麼國富兵強,什麼和平共榮,都是一班野獸,於飽食之餘,在暖夢裏織出來的回文錦字。
像我這樣的生性,在我這樣的境遇下的閑人,更有什麼可想,什麼可做呢?寫到這裏我又想起T君批評我的話來了,他說:“某書的作者,嘲世罵俗,卻落得一個牢騷派的美名。”實在我想T君的話,一點兒也不錯。人若把我們的那些淺薄無聊的“徒然草”,合在一處,加上一個牢騷派的名目,思欲抹殺而厭鄙之,倒反便宜了我們。因為我們的那些東西,本來是同身上的積垢,口中的吐氣一樣,不期然而然的發生表現出來的,哪裏配稱作牢騷,更哪裏配稱作“派”呢?我讀到《歧路》,沫若,覺得你對於自家的藝術的虛視——這虛視兩字,我也不知道妥當不妥當!或者用懷疑兩字!比較確切吧——也和我一樣。不錯不錯,我這封信,是從友人宴會席上回來,讀了《歧路》之後,拿起筆來寫的。我寫這一封信的動機,原是想和你們談談我對於《歧路》的感想的呀!
沫若!我覺得人生一切都是虛幻,真真實在的,隻有你說的“淒切的孤單”,倒是我們人類從生到死味覺得到的唯一的一道實味。
就是京滬報章上,為了金錢或者想建築自家的名譽的緣故,在那裏含了敵意,做文章攻擊你的人,我仔細替他們一想,覺得他們也在感著這淒切的孤獨。惟其感到孤獨,所以他們隻好做些文章來賣一點金錢,或者竟犧牲了你來博一點小小的名譽;畢竟他們還是人,還是我們的同類,這“孤單”的感覺,終究是逃不了的,所以他們的文章裏最含惡意,攻擊你最甚的處所,便是他們的孤獨感表現最切的地方。名利的爭奪,欲犧牲他人而建立自己的惡心,——簡單點說,就說生存競爭吧——依我看來,都是由這“孤單”的感覺催發出來的。人生的實際,既不外乎這“孤單”的感覺,那麼表現人生的藝術,當然也不外乎此,因此我近來對於藝術的意見和評價,都和從前不同了。我覺得藝術並沒有十分可以推崇的地方,她和人生的一切,也沒有什麼特異有區別的地方。努力於藝術,獻身於藝術,也不須有特別的表現。牢牢捉住了這“孤單”的感覺,細細地玩味,由他寫成詩歌小說也好,製成音樂美術品也好,或者竟不寫在紙上,不畫在布上壁上,不雕在白石上,不奏在樂器上,什麼也不表現出來,隻教他能夠細細的玩味這“孤單”的感覺,便是絕好最美的“創造”。
仿吾!這一段無聊的廢話,你看對不對?我在寫這封信之先,剛從一位朋友處的宴會回來,席上遇見了許多在日本和你同科的自然科學家。他們都已經成了富者,現在是資本家了。我夾在這些衣狐裘者的老同學中間,當然覺得十分的孤獨,然而看看他們挾了皮篋,奔走不寧的行動,好像他們也有些在覺得人生的孤寂的樣子。我前邊不是說過了麼?惟其感到孤寂,所以要席不遑暖的去追求名利。然而究竟我不是他們,所以我這主觀的推測,也許是錯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