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因為抱有這一種感想,所以什麼東西也寫不下來,什麼東西也不願意拿來閱讀。有時候要想玩味這“淒切的孤單”,在日斜的午後,老跑出城外去獨步。這裏城外多是黃沙的田野,有幾處也有清溪斷壁,絕似日本郊外未開辟之先的代代木新宿等處。不過這裏一堆一堆的黃土小塚,和有錢的人家的白楊鬆樹的墳塋很多,感視少微與日本不同一點。今晚在宴會的席上,在許多鴻儒談笑的中間,我胸中的感覺,同在這樣的白楊衰草的墳地裏漫步時一樣。不過有一點我覺得比從前進步了。從前我和境遇比我美滿的朋友——實際上除你們幾個人之外,哪一個境遇比我不美滿?——相處,老要起一種感傷,有時竟會滴下淚來。現在非但眼淚不會滴下來,並且也能如他們一樣的舉起箸來取菜,提起杯來喝酒。不過從前的那一種喜歡談話的衝動,現在沒有了。他們入座,我也就坐,他們吃菜,我也吃菜。勸我喝酒,我就喝,幹杯就幹杯。席散了,我就回來。雇車雇不著,就慢慢的在黃昏的街道上走。同席者的汽車馬車,從我身邊過去的時候,他們從車中和我點頭,我也回點一頭。他們不點頭,我也讓他們車子過去,橫豎是在後頭跟走幾步,他們的車子就可以老遠的上我前頭去的,所以無避入岔路上去的必要。還有一點和從前不同的地方,就是我默默的坐在那裏,他們來要求我猜拳的時候,我總笑笑,搖搖頭,舉起杯來喝一杯酒,教他們去要求坐在我下麵的一個人猜。近來喝酒也喝不大醉,醉了也不過默默的走回家來坐坐,吸吸煙,沏點茶喝喝。

今晚的宴會,散得很早,我回家來吸吸煙喝喝茶,覺得還睡不著,所以又拿出了周報的《歧路》來看。沫若!大衛生的詩,實在是做得不壞,不過你的幾行詩,我也很喜歡念。你的小孩的那個兩腳沒有的洋囝,我說還是包包好,寄到日本去吧!回頭他們去買一個新的時候,怕又要破費幾角錢哩。

昨天一個朋友來說他讀到《歧路》,真的眼淚出了。我勸他小心些,這句話不要說出來教人家聽見,恐怕有人要說他的眼淚不值錢。他說近來他也感染了一種感傷病,不曉怎麼的感情好像回返到小孩子時代去了。說到這裏他忽而眼圈又紅了起來叫了我一聲說:

“達夫!我……我可惜沒有錢……”我也對他呆看了半晌,後來他一句話也不說,立起身來就走,我也默默地送他出門去了。(這樣的朋友,上我這裏來的很多。他們近來知道了我的脾氣,來的時候,藝術也不談了,我的幾篇無聊的作品和周報季刊的事情也不提起了。有幾次我們真有主客兩人相對,默默而過半點鍾的時候。像這樣的Pause的中間,我覺得我的精神上最感得滿足。因為有客人在前頭,我一時可以不被那一種獨坐時常想出來的無聊的空虛思想所侵蝕,而一邊這來客又不在言語,我的聽取對話和預備回答的那些麻煩注意可以省去。)不過,沫若!我說你那一篇《歧路》寫得很可惜,你若不寫出來,你至少可以在那一種濃厚的孤獨感裏浸潤好幾天。現在寫出了之後,我怕你的那一種“淒切的孤單”之感,要減少了吧?

仿吾,我說你還是保守著獨身主義,不要想結婚的好!恐怕你若結了婚,一時要失掉你的這孤獨之感。而這孤獨之感,依我說來,便是藝術的酵素,或者竟可以說是藝術本身。所以你若結了婚,怕一時要與藝術違離。講到這裏我怕你要反問我:“那麼你們呢?你和沫若呢?”是的,我和沫若是一時與藝術離異過的,不過現在我們已經恢複了原來的孤獨罷了。……噯!噯!不知不覺,已經寫到午前三點鍾了。

仿吾!沫若!要想寫的話,是寫不完的,我遲早還是弄幾個車錢到上海來一次吧!大約我在北京打算隻住到六月,暑假以後,我怎麼也要設法回浙江去實行我的鄉居的宿願。若在最近的時期中弄不到車錢,不能到上海來,那麼我們等六月裏再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