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告訴我說,近來病得很厲害,幾本好銷的書,又被政府禁止了,弄得生活都很艱難。他又說,近來對於一切,都感到了失望,覺得做人真沒趣得很。我們在一家北四川路的咖啡館裏,坐著談著,竟談盡了一個下午。因為他說及了生活的艱難,所以我就為他介紹了中華書局的翻譯工作。當時中華書局正通過了一個建議,仿英國Bohn’s Library例,想將世界各國的標準文學作品,無論已譯未譯的,都請靠得住的譯者,直接從原文來翻譯一道。
從這一回見麵之後,我因為常在江浙內地裏閑居,不大在上海住落,而他的病,似乎也一直纏綿不斷地繞住了他,所以一別經年,以後終究沒有再和他談一次的日子了。
在這一年的夏秋之交,我偶從杭州經過,聽說他在西湖廣化寺養病,但當我聽到了這消息之後,馬上向廣化寺去尋他,則寺裏的人,都說他沒有來過,大家也不曉得他是住在哪一個寺裏的。入秋之後,我不知又在哪一處鄉下住了一個月的光景,回到上海不久,在一天秋雨瀟瀟的晚上,有人來說蔣光慈已經去世了。
吳似鴻女士,我從前是不大認識的,後來聽到了光慈的訃告,很想去看她一回,致幾句唁辭;可是依那傳信的人說來,則女士當光慈病革之前,已和他發生了意見,臨終時是不在他的病床之側的。直到九一八事變發生之後,在總商會演宣傳反帝抗日的話劇的時候,我才遇到了吳女士。當時因為人多不便談話,所以隻匆匆說了幾句處置光慈所藏的遺書(俄文書籍)的事情之外,另外也沒有深談。其後在田漢先生處,屢次和吳女士相見,我才從吳女士的口裏,聽到了些光慈晚年的性癖。
據吳女士談,光慈的為人,卻和他的思想相反,是很守舊的。他的理想中的女性,是一個具有良妻賢母的資格,能料理家務,終日不出,日日夜夜可以在閨房裏伴他著書的女性。“這,”吳女士說,“這,我卻辦不到。因此,在他的晚年,每有和我意見相左的地方。”
我於認識了吳女士之後,又聽到了她的這一段意見,平心靜氣地一想,覺得吳女士的行為,也的確是不得已的事情。所以當光慈作古的前後,我所聽到的許多責備吳女士的說話,到此才曉得是吳女士的冤罪。
又聽一位當光慈病歿時,陪侍在側的青年之所說,則光慈之死,所受的精神上的打擊,要比身體上的打擊,更足以致他的命。光慈晚年每引以為最大恨事的,就是一般從事於文藝工作的同時代者,都不能對他有相當的尊敬。對於他的許多著作,大家非但不表示尊敬,並且時常還有鄙薄的情勢,所以在他病倒了的一年之中,衷心鬱鬱,老沒有一日開暢的日子。此外則黨和他們分裂,也是一件使他遺恨無窮的大事,到了病篤的時候,偶一談及,他還在短歎長籲,訴說大家的不了解他。
說到了這一層,我自己的確也不得不感到許多歉仄;因為對光慈的作品,不表示尊敬者,我也是其中的一個。我總覺得光慈的作品,還不是真正的普羅文學,他的那種空想的無產階級的描寫,是不能使一般要求寫實的新文學的讀者滿意的。這事情,我在他初期寫小說時,就和他爭論過好幾次;後來看到了他的作品的廣受歡迎,也就不再和他談論這些了;現在想到了他那抱憾終身,憂鬱致死的晚年的情景,心裏頭真也覺得十分的難過。九原如可作,我倒很願意對死者之靈,撤回我當時對他所發的許多不客氣的批評,但這也不過是我聊以自慰的空想而已。
總而言之,光慈雖不是一個真正的普羅作家,但以他的熱情,以他的技巧,以他的那一種抱負來寫作的東西,則將來一定是可以大成的無疑。無論如何,他的早死,究竟是中國文壇上的一個損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