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悲劇的出生——自傳之一(2 / 2)

“奶奶,娘就快回來了麼?翠花說,不是明天,後天總可以回來的,是真的麼?”

老婆婆仍在繼續著念經,並不開口說話,隻把頭點了兩點。小孩子似乎是滿足了,歪了頭向他祖母的扁嘴看了一忽,看看這一篇她在念著的經正還沒有到一段落,祖母的開口說話,是還有幾分鍾好等的樣子,他就又跑入廚下,去和翠花作伴去了。

午飯吃後,祖母仍在念她的經,翠花在廚下收拾食器;隨時有幾聲洗鍋子潑水碗相擊的聲音傳過來外,這座三開間的大樓和大樓外的大院子裏,靜得同在墳墓裏一樣。太陽曬滿了東麵的半個院子,有幾匹寒蜂和耐得起冷的蠅子,在花木裏微鳴蠢動。靠階簷的一間南房內,也照進了太陽光,那小孩隻靜悄悄地在一張鋪著被的藤榻上坐著,翻看幾本劉永福鎮台灣,日本蠻子樺山總督被擒的石印小畫本。

等翠花收拾完畢,一盆衣服洗好,想叫了他再一道的上江邊去敲濯的時候,他卻早在藤榻的被上,和衣睡著了。

這是我所記得的兒時生活。兩位哥哥,因為年紀和我差得太遠,早就上離家很遠的書塾去念書了,所以沒有一道玩的可能。守了數十年寡的祖母,也已將人生看穿了,自我有記憶以來,總隻看見她在動著那張沒有牙齒的扁嘴念佛念經。自父親死後,母親要身兼父職了,入秋以後,老是不在家裏;上鄉間去收租穀是她,將穀托人去礱成米也是她,雇了船,連柴帶米,一道運回城裏來也是她。

在我這孤獨的童年裏,日日和我在一處,有時候也講些故事給我聽,有時候也因我脾氣的古怪而和我鬧,可是結果終究是非常痛愛我的,卻是那一位忠心的使婢翠花。她上我們家裏來的時候,年紀正小得很,聽母親說,那時候連她的大小便,吃飯穿衣,都還要大人來侍候她的。父親死後,兩位哥哥要上學去,母親要帶了長工到鄉下去料理一切,家中的大小操作,全賴著當時隻有十幾歲的她一雙手。

隻有孤兒寡婦的人家,受鄰居親戚們的一點欺淩,是免不了的;凡我們家裏的田地被盜賣了,堆在鄉下的租穀等被竊去了,或祖墳山的墳樹被砍了的時候,母親去爭奪不轉來,最後的出氣,就隻是在父親像前的一場痛哭。母親哭了,我是當然也隻有哭,而將我抱入懷裏,時用柔和的話來慰撫我的翠花,總也要淚流得滿麵,恨死了那些無賴的親戚鄰居。

我記得有一次,也是將近吃中飯的時候了,母親不在家,祖母在廳上念佛,我一個人從花壇邊的石階上,站了起來,在看大缸裏的金魚。太陽光漏過了院子裏的樹葉,一絲一絲的射進了水,照得缸裏的水藻與遊動的金魚,和平時完全變了樣子。我於驚歎之餘,就伸手到了缸裏,想將一絲一絲的日光捉起,看它一個痛快。上半身用力過猛,兩隻腳浮起來了,心裏一慌,頭部胸部就顛倒浸入到了缸裏的水藻之中。我想叫,但叫不出聲來,將身體掙紮了半天,以後就沒有了知覺。等我從夢裏醒轉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一睜開眼,我隻看見兩眼哭得紅腫的翠花的臉伏在我的臉上。我叫了一聲“翠花!”她帶著鼻音,輕輕的問我:“你看見我了麼?你看得見我了麼?要不要水喝?”我隻覺得身上頭上像有火在燒,叫她快點把蓋在那裏的棉被掀開。她又輕輕的止住我說:“不,不,野貓要來的!”

我舉目向煤油燈下一看,眼睛裏起了花,一個一個的物體黑影,都變了相,真以為是身入了野貓的世界,就嘩的一聲大哭了起來。祖母、母親,聽見了我的哭聲,也趕到房裏來了,我隻聽見母親吩咐翠花說:“你去吃夜飯去,阿官由我來陪他!”

翠花後來嫁給了一位我小學裏的先生去做填房,生了兒女,做了主母。現在也已經有了白發,成了寡婦了。前幾年,我回家去,看見她剛從鄉下挑了一擔老玉米之類的土產來我們家裏探望我的老母。和她已經有二十幾年不見了,她突然看見了我,先笑了一陣,後來就哭了起來。我問她的兒子,就是我的外甥有沒有和她一起進城來玩,她一邊擦著眼淚,一連還向布裙袋裏摸出了一個烤白芋來給我吃。我笑著接過來了,邊上的人也大家笑了起來,大約我在她的眼裏,總還隻是五六歲的一個孤獨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