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灰暗微明的黃昏江上,雨聲淅瀝的蘆葦叢中,赤了足,張了油紙雨傘,提了一張燈籠,摸上船頭上去焚化紙帛。

我坐在靠江的一張破桌子上,等那櫃上的婦人下來替我炒蛋炒飯的時候,看看西興對岸的青山綠樹,看看江上的浩蕩波光,又看看在江邊沙渚的晴天赤日下來往的帆檣肩輿和舟子牛車,心裏忽起了一種怨恨天帝的心思。我怨恨了一陣,癡想了一陣,就把我的心願,原原本本的排演了出來。我一邊在那裏焚化紙帛,一邊卻對棺裏的人說:

“Jeanne!我們要回去了,我們要開船了!怕有野鬼來麻煩,你就拿這一點紙帛送給他們罷!你可要飯吃?你可安穩?你可是傷心?你不要怕,我在這裏,我什麼地方也不去了,我隻在你的邊上。”

我幽幽的講到最後一句,咽喉就塞住了。我在座上拱了兩手,把頭伏了下去,兩麵頰上,隻感著了一道熱氣。我重新把我所欲愛的女人,一個一個想了出來,見她們閉著口眼,冰冷的直臥在我的前頭。我覺得隱忍不住了,竟任情的放了一聲哭聲。那個在爐灶上的婦人,以為我在催她的飯,她就同哄小孩子似的用了柔和的聲氣說:“好了好了!就快好了,請再等一會兒!”

啊啊!我又想起來了,我又想起來了,年幼的時候,當我哭泣的時候,祖母母親哄我的那一種聲氣!

“已故的老祖母,倚閭的老母親!你們的不肖的兒孫,現在正落魄了在江幹等回故裏的船呀!”

我在自己製成的傷心的淚海裏遊泳了一會,那婦人捧了一碗湯,一碗炒飯,擺到了我的麵前來。我仰起頭來對她一看,她倒驚了一跳。對我呆看了一眼,她就去絞了一塊手巾來遞給我,叫我擦一擦麵。我對了這半老婦人的殷勤,心裏說不出的隻在感謝。幾日來因為睡眠不足,營養不良的緣故,已經是非常感覺衰弱,動著就要流淚的我,對她的這一種感謝,也變成了兩行清淚,噗嗒的滴下了腮來。她看了這種情形,就問我說:“客人,你可是遇見了壞人?”

我搖了搖頭,勉強的對她笑了一笑,什麼話也不能回答。她呆呆的立了一回,看我不能講話,也就留了一句:“飯不夠吃,再好炒的。”安慰我的話,走向她的櫃上去了。

三我吃完了飯,付了她兩角銀角子,把找回來的八九個銅子,也送給了她,她卻搖著頭說:“客人,你是趕船的麼?船上要用錢的地方多得很哩,這幾個銅子你收著用罷!”

我以為她怪我吝嗇,隻給她幾個銅子的小賬,所以又摸了兩角銀角子出來給她。她卻睜大了眼睛對我說:“咿咿!這算什麼?這算什麼?”

她硬不肯收,我才知道了她的真意,所以說:“但是無論如何,我總要給你幾個小賬的。”

她又推了一會,才收了三個銅子說:“小賬已經有了。”

啊啊,我自回中國以來,遇見的都是些卑汙貪暴的野心狼子,我萬萬想不到在澆薄的杭州城外,有這樣的一個真誠的婦人的。婦人呀婦人,你的坍敗的屋椽,你的凋零的店鋪,大約就是你的真誠的結果,社會對你的報酬!啊啊,我真恨我沒有黃金十萬,為你建造一家華麗的酒樓。

“再會再會!”

“順風順風!船上要小心一點。”

“謝謝!”

我受婦人的憐惜,這可算是平生的第一次。

我出了飯館,從太陽曬著的這條冷靜的夾道,走上輪船公司的那條大街上去。大約是將近午飯的時候了,街上的行人,比曩時少了許多。我走到輪船公司門口,向窗裏一看,見賬房內有五六個男子圍了桌子,赤了膊在那裏說笑吃飯。賣票的窗前的屋裏,在角頭椅上,隻坐著兩個鄉下人,在那裏等候,從他們的衣服、態度上看來,他們必是臨浦蕭山一帶的農民,也不知他們有什麼心事,他們的眉毛卻蹙得緊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