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去年十月從上海到北京以後,隻覺得生趣蕭條,麻木性的憂鬱症,日甚一日,近來除了和幾個知心的朋友,講幾句不相幹的笑話時,臉上的筋肉,有些寬弛緊張的變化外,什麼感情也沒有,什麼思想也沒有。尤其是天氣很熱的現在,晚上不能睡覺,白天不能吃飯,天天隻是懶惰無為,在樹蔭下對了一塊大冰在這裏消磨時日。近幾個月來,相識和不相識的朋友給我的信,總有一大堆了,我到今日,還沒有寫過一封覆信。不相識的朋友們,我想一定在那裏怨我,說我擺臭架子。不過我說:“朋友們,你們別怨我吧!我連自家南方家裏的女人小孩,一別數月,到如今還沒有給她們隻言片語,我實在是因為消沉到了極頂,懶得動手,並不是在擺什麼架子呀,請你們恕我,……恕我。”相識的朋友們,我想起來更覺得十分對不起。前幾天從上海轉來一封老同學的信,信裏竟問我究竟是死了呢,還是依然活著。別的人卻不必說,就說張資平吧,我同他在日本火車站上吃了一次夜飯別後,到而今將及三載,非但長信不通,就是年頭年尾,連一張賀聖誕新年的明片也不曾寫過。沫若仿吾去年送我上船到北京來以後,我隻發了三四次的信給他們,其中除了一二封專講金錢瑣事的通信之外,好像有一二封信在周報上登載過了。其後沫若去日本,仿吾往廣東,我到今日還沒有一封信寄給他們。
我做的東西,總是拖泥帶水,好像醉漢談天,弄不明白,實是恨事。在作這篇雜談之先,本想簡單明了的說幾句話,但是拿起筆來,又寫入了叉路,罪過罪過。
總之,“像這樣的墜入了麻木狀態中的我,對於近來國內的刊物,什麼也不看”的這一句話,是使萌發上麵那一段冗長的空話的引力。所以從頭說起,再來說一句“……我對於近來國內的刊物,什麼也不看。”前幾天有幾個青年朋友,上我這裏來,說到沫若,他們問我:“近來文學研究會又在攻擊你們,你看見了沒有?”我當時隻笑了一笑說:
“他們真有興致。”他們又問我:“你當時的那種勇氣,何以沒有了呢?”我因為前一晚剛看了《打漁殺家》,所以學了須生的喉音說給他們聽說:“老夫壯日,聽到打架二字,猶如小孩子穿新鞋,如今是老了,不打架了!”惹得他們一場大笑。過了幾天,又有一位朋友送了幾張上海的《文學》
來,我才知道這一次的打架,係自一位姓梁的攻擊沫若仿吾之文學,而文後又由《文學》的編者加上了些連譏帶諷的按語。若在二三年前,怕我看了這段按語,就要做一篇很刻薄的文章來罵罵這個編者,但是現在心灰意頹,連緊要的書劄都不願意答覆,更哪裏有心思來做這鬧意氣的文字。並且近年來因為要吃飯的原因,在社會上混了幾年,對於這編者的不得不加這幾句按語的苦衷,也很能了解,所以看完之後,也不過點頭微笑了一笑。今天又有一位朋友寄了一張一百三十一號的《文學》來給我,我看了沫若的通信和那編者的不曉是按語呢還是宣言(?),一邊起了一種對沫若的不可抑遏的懷舊之情,一邊我想勸勸《文學》的十二個編者——究竟這十二個編者是誰,我現在也不明白——不必這樣的動氣。人生五十年,好快活懶惰便落得快活懶惰,天氣很熱,何必這樣的動氣呢?沫若是一個正直的人,他素來不喜歡含糊影射,這一點是他在《創造》季刊、周報上屢次說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