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的頭兩天,總算快樂得很,親戚朋友,相逢道故,家庭之內,也不少融融之樂。好,到了第三天,事件就發生了。

總之,是我的女人不好。那一天晚上吃夜飯的時候,我在廳前陪母親多喝了一杯酒,所以母親與我都是很快樂的在燈前說笑。我的女人在廚下吃完了晚飯,也抱了龍兒——我的三歲的小孩——過來,和我們坐一起。那時候我和母親手裏正捏了一張在北京的我的侄兒的穿洋服的照片在那裏看。

我的女人看了照片上的侄兒的美麗的小洋服——侄兒也三歲了——讚美得了不得,便順口對龍兒說了一句笑話說:

“龍!你要不要這樣的好洋服穿?”

早熟的龍兒,雖然話也講不十分清楚,但虛榮心卻已經發達,聽了他娘的這句話,便連聲的嚷要!要!要!我也同他開玩笑,故意的說了一聲“沒有!”可憐的這小孩,以為我在罵他,就放聲大哭起來。我們三人——母親和我和我的女人——用盡了種種手段,想騙他不哭,但他卻不肯聽從。

平時非常鍾愛他的我的老母,到了後來,也生了氣,冷視了他一眼說:

“你這孩子真不聽話,穿洋服要前世修來的呀,哪裏惡詐就詐得到的呢?你要哭且向你的爸爸去哭,我是沒有錢做洋服給你穿!”

講完了話,母親就走開了。我因為這孩子脾氣不好,心裏早已覺得不耐煩;及聽了母親的話,更覺得十分的羞惱,所以馬上就脹紅了臉,伸出手去狠命的向他的小頰上批了兩下。粉白的小臉上立刻即脹出了幾個手指紅印來,他的哭聲,也一時狂叫了起來。母親聽了他的狂叫的哭聲,趕進來的時候,我的女人,已經流了一臉眼淚,伏著背把龍兒摟在懷中,在發著顫聲的安撫他說:

“寶,心肝肉,乖寶……不哭吧……娘不好,……噢!

娘……娘不好……噢!總是娘說了一聲不好……”

我的女人抱他上樓去後半天,他睡著了方才不哭。後來我上樓去睡的時候,我的女人還含了眼淚,呆坐在床沿上,在守著他睡覺。我脫下了夾衫摸進床去,抱他到燈下來看時,見他臉上紅腫得比被打的時候更厲害。我叫我的女人拿開香粉盒來,好在他的傷痕上敷上些香粉,她隻默默的含著深怨對我看了一眼。我當時因為餘怒未息,並且同時心裏又起了一種不可名狀的後悔,所以就放大了喉音對我女人喝了一聲說:

“你怎麼不站起來拿!”

手裏的龍兒,被我驚醒,又哭了起來。我的女人,急促的閉了一閉眼睛,灑出了兩大顆淚滴,馬上把香粉盒拿出來放在桌上,從我手裏把龍兒奪了過去,而且細聲的對我說:

“我抱著,你敷吧!”

這話還沒有說完,她又低了頭寶寶心肝的叫起來了。我一邊替龍兒擦眼淚敷粉,一邊心裏卻在對他央告:

“寶!別哭吧!爸爸不好,爸爸打得太重了,乖寶,別哭吧!總是爸爸不好,沒能力掙錢做洋服給你穿。”

這心裏的央告,正想以輕微的語言說出來的時候,我的咽喉不知怎麼的也梗塞住了,同時鼻子也酸了起來。這事件以後的第三天,上海的某書肆忽而寄來了一封掛號信和一篇小說的原稿,信上說:

“已經答應你的稿費一百元,因為這篇小說描寫性欲太精細了,不能登載,隻好作為罷論,以後還請先生賜以另外的稿子,本社無任歡迎。”

信上的言語雖然非常恭敬,但我非但替小孩做洋服的錢,和在家裏的零用錢落了空,就是想再出去到北京上海來流離的路費也沒有了。像這樣的情形的故鄉,當然不能久住,第二天我把我的女人所有的高價的衣服首飾,全部質入了當鋪,得了百餘塊錢,再出奔至上海。我的女人和龍兒,送我上船的時候,都流著眼淚哭了。但龍兒這一回的哭卻不是因為小臉上的痛,雖則他的創痕還沒有除去。

重到上海,和仿吾玩了二天,因為他也正在籌劃旅費,預備到廣東去,所以第二天的晚上我就乘了夜快車回到北京來了。啊啊!萬惡的首都,我還是離不了你!離不了你!

這一次到北京之後,已經差不多有兩個半月的時間,但這兩個半月中間,除為與《太平洋》雜誌合作事,少行奔走外,什麼事情也不做,什麼書也不讀,一半大約也因為那拿衣服首飾換來的一百塊錢消費得太快,而繼續進來的款子沒有的原因。啊啊!沫若,再見吧!

一九二四年七月二十九日北京。

(原載一九二六年三月十六日《創造月刊》第一卷第一期,據《達夫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