沫若:

和你分手,是去年十月的初旬,——記不清哪一日了,但我卻記得是雙十節到北京的——接到你從白濱寄出,在春日丸船上寫的那封信,是今年四月底邊。此後你也沒有信來,我也怕寫信給你,一直到現在,——今天是七月二十九日——我與你的中間,竟沒有書劄來往。我怕寫信給你的原因,第一是:因為我自春天以來,精神物質,兩無可觀,萎靡頹廢,正如半空中的雨滴,隻是沉沉落墜。我怕像這樣的消息,遞傳給你,也隻能增大你的愁懷,決不能使你盼望我振作的期待,得有些微的滿足。第二是:因為我想象你在九洲海岸的生涯,一定比蘇武當年,牧羊瀚海的情狀,還要孤淒清苦;我若忽從京洛,寫一紙長書,將中原擾攘的情形,縷縷奉告,怕你一時又要重新感到離鄉去國之悲,那時候,你的日就鎮靜的心靈,又難免不起掀天的大浪。此外還有幾種原因,由主觀的說來,便是我天性的疏懶,再由客觀的講時,就是我和你共事以後,無一刻不感到的,一種莫名其妙的、總覺得對你不起的深情。記得《兩當軒集》裏有幾句詩說:“強半書來有淚痕,不將一語到寒溫,久遲作答非忘報,隻恐開緘亦斷魂,……”我現在把它抄在這裏,聊當作我兩三月來,久遲作答的辯解。

五月初——記不清是哪一日了,總之是你離開上海之後,約莫有一個多月的光景——我因為我在北京的生活太幹寂了,太可憐了,胸中在醞釀著的悶火,太無噴發的地方了,在一天東風微暖的早上,帶了一支鉛筆,幾冊洋書,飄然上了南下的征車,行返上海。當車過崇文門,去北京的內城漸遠的時候,我一邊從車座裏站起來,開窗向後麵凝望,一邊我心裏卻切齒的作了底下的一段詛咒:“美麗的北京城,繁華的帝皇居,我對你絕無半點的依戀。你是王公貴人的行樂之鄉,偉大傑士的成名之地!但是Sodom的榮華,Pompey的淫樂,我想看看你的威武,究竟能持續幾何時?

問去年的皓雪,而今何處?——But where are the snowsof yesteyear?——像我這樣的無力的庸奴,我想隻要蒼天不死,今天在這裏很微弱地發出來的這一點仇心,總有借得濃煙硝霧來毀滅你的一日!殺!殺!死!死!毀滅!毀滅!

我受你的壓榨,欺辱,蹂躪,已經夠了,夠了!夠了!……”

那時候因為我坐的一間三等車室內,別無旁客,所以幾月來抵死忍著,在人前絕不曾灑過的清淚,得流了一個痛快。沫若,我是一個從來不願意咒詛任何事物之人,而此次在車中竟起了這樣的一段毒念。你說我在這北京過度的這半年餘的生活,究竟是痛苦呢還是安樂?具體的話我不說了,這首都裏的俊傑如何的欺淩我,生長在這樂土中的異性者,如何的冷遇我等等,你是過來人,大約總能猜測吧!

上車的第二天半夜裏到了上海,下車後,即跑上民厚裏你我同住過的那間牢房裏去,樓底下的廚房內,隻有幾根柴垛縱橫的散在那裏。那一天廚房裏的那個電燈泡,好像特別的灰暗,冰冷的電光——雖則是春風沉醉的晚上,但我隻覺得這屋內的電燈光是冰冷的——同退剩的洪水似的淡淡地凝結在空洞的廚板上,鍋蓋上,和幾隻破殘的碗缽上,在這些物事背後拖著的陰影,卻是很濃厚的。進了前間起坐室一看,我和你和仿吾婀娜小孩等坐過的幾張椅子,都七坍八敗的靠疊在牆邊,隻有你臨行時不曾收拾起的許多破書舊籍,這邊一堆,那邊一捆的占盡了這間縱橫不過二丈來方的前室,前樓的兩張床上,帳子都已撤去,地板上鋪滿了些破新聞紙,校稿的無用者和許多信劄的廢紙廢封。光床上堆在那裏的是仿吾的不曾拿去洗的舊衣服和破襪汗衫之類。後樓上,你於送你夫人小孩上日本去後,獨自一個在那裏寫成你的《歧路》和《十字架》等篇的後樓上,正如暴風過後的港灣一樣,到處隻留著些坍敗倒壞的痕跡,一陣黴冷的氣味,突然侵襲了我的嗅覺,我一個人不知不覺竟在那張破床床沿上失神默坐了幾分鍾。那一晚仿吾因為等我不到,上別處去消悶去了。空屋裏隻有N氏一人,睡在那裏候我到來。他說,書局要他們搬家,有許多器具,都已搬走了。他又說,仿吾和他,因為料定我一到上海就要找上這裏來,所以是死守著不走的。末了他更告訴我說,在這裏已經兩個禮拜不舉火了,他們要吃飯的時候,是鎖著門——因為屋內一個底下人也沒有了——跑上外邊去吃的。

在這間荒廢的屋裏住了四五天,和仿吾等把周報的結束,與季刊的稿子清整了一下;更在外麵與《太平洋》雜誌有關的朋友商議了些以後合出周報的事情,我就於全部事務完了的那天早晨坐了滬杭早車回浙江去。

這一回的南下,表麵上雖則說是為收拾周報,和商議與《太平洋》雜誌合作的事情而去,但我的內心,實際上想上南邊去看看,有沒有機會,可以使我脫離這萬惡貫盈的北京,而別求生路。殊不知到上海一看,我的半年餘的出亡,使我的去路,閉塞得比《蔦蘿行》時代更加絕望。不但如此,且有幾個寄生在資本家翼下,一邊卻在高談革命建國的文人,和幾個痛罵禮拜六派的作品,而自家在趣味比《禮拜六》更低的雜誌上大作文章,一麵又拉了不願意的朋友,也在這新禮拜六上作小說的方言學者,正在竭力詆毀我和你和仿吾。我看看這種情形,聽了些中國文壇上特有的奇聞逸事,覺得當上車時那樣痛恨的北京城,比卑汙險惡的上海,還要好些。於是我的不如歸去的還鄉高臥的心思,又漸漸的抬起頭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