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屋外的蛙聲,蚯蚓聲,及其他的雜蟲的鳴聲,也可以說是如雨,也可以說是如雷。幾日來的日光驟雨,把庭前的樹葉,催成作青蔥的廣幕,從這幕的破處,透過來的一盞兩盞的遠處大道上的燈光,煞是淒涼,煞是悲寂。你要曉得,這是首夏的後半夜,我們隻有兩個人,在高樓的回廊上默坐,又兼以一個是飄零在客,一個是門外天涯,明朝晨雞一唱,仿吾就要過江到漢口去上輪船去的。

天上的星光撩亂,月亮早已下山去了。微風吹動簾衣,幽幽的一響,也大可豎人毛發。夜歸的瞎子,在這一個時候,還在街上,拉著胡琴,向東慢慢走去。啊啊,瞎子!你所求的,究竟是什麼東西,為的是什麼呀?

瞎子過去了,胡琴聲也聽不出來了,蛙聲蚯蚓聲雜蟲聲,依舊在百音雜奏;我覺得這沉默太壓人難受了,就鼓著勇氣,叫了一聲:

“仿吾!”

這一聲叫出之後,自家也覺得自家的聲氣太大,底下又不敢繼續下去。兩人又默默地坐了幾分鍾。

頑固的仿吾,你想他講出一句話來,來打破這靜默的妖圍,是辦不到的。但是這半夜中間,我又講話講得太多了,若再講下去,恐怕又要犯起感傷病來。人到了三十,還是長籲短歎,哭己憐人,是沒出息的人幹的事情;我也想做一個強者,這一回卻要硬它一硬,怎麼也不願意再說話。

亭銅,亭銅,前邊山腳下女尼庵的鍾磬聲響了,接著又是比丘尼誦《法華經》的聲音,木魚的聲音。

“那是什麼?”

仍複是仿吾一流的無文采的問語。

“那是尼姑庵,尼姑念經的聲音。”

“倒有趣得很。”

“還有一個小尼姑哩!”

“有趣得很!”

“若在兩三年前,怕又要做一篇極濃豔的小說來做個紀念了。”

“為什麼不做哩?”

“老了,不行了,感情沒有了!”

“不行!不行!要是這樣,月刊還能辦麼?”

“那又是一個問題。”

“看沫若,他才是真正的戰鬥員!”

“上得場去,當然還可以百步穿楊。”

“不行,這未老先衰的話!”

“還不老麼?有了老婆,有了兒子。親戚朋友,一天一天的少下去。走遍天涯,到頭來還是一個無聊賴!”

仿吾兀的不響了,我不覺得講得太過分了。以年紀而論,仿吾還比我大。可憐的賦性愚直的這仿吾,到如今還是一個童男。去年他哥哥客死在廣東。千裏長途,搬喪回籍,一直弄到現在,他才能出來。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侄兒侄女,十多個人,責任全負在他的肩上。而現在,我們因為想重把“創造”興起,叫他丟去了一切,來幹這前途渺茫的創造社出版部的大事業。不怕你是一塊石,不怕你是一個魚,當這樣的微溫的晚上,在這樣的高危的樓上,看看前後左右,想想過去未來,叫他怎麼能夠坦然無介於懷?怎麼能夠不黯然淚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