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的中間,想起來,實在是我最利己。無論如何的吃苦,無論如何的受氣,總之在創造社根基未定之先,是不該一個人獨善其身的跑上北方去的。有不得已的事故,或者有可托生命的事業可幹的時候,還不要去管它;實際上盲人瞎馬,渡過黃河,渡過揚子江後,所得到的結果,還不過是一個無聊。京華旅食,叩了富兒的門,一雙白眼,一列白牙,是我的酬報。現在想起來,若要受一點人家的嘲笑,輕侮,虐待,那麼到處都可以找得到,斷沒有跑幾千裏路的必要。
像田舍詩人彭思一流的粗骨,理應在鄉下草舍裏和黃臉婆娘蔣恩談談百年以後的空想,做兩句鄉人樂誦的歌詩,預備一塊墓地,兩塊石碑,好好兒的等待老死才對。愛丁堡有什麼?那些老爺太太小姐們,不過想玩玩鄉下初出來的猴子而已,她們哪裏曉得什麼是詩?聽說詩人的頭蓋骨,左邊是突起的,她們想看看看。聽說詩人的心有七個窟窿,她們想數數看。大都會!首善之區!我和鄉下的許多盲目的青年一樣,受了這幾個好聽的名字的騙,終於離開了情逾骨肉的朋友,離開了值得拚命的事業,騎驢走馬,積了滿身塵土,在北方汙濁的人海裏,遊泳了兩三年。往日的親朋星散,創造社成績空空,隻今又天涯淪落,偶爾在屈賈英靈的近地,機緣湊巧,和老友忽漫相逢,在高樓上空談了半夜雄天,坐席未溫,而明朝又早是江陵千裏,不得不南浦送行,我為的是什麼?我究在這裏幹什麼呢?
我的確有點傷感起來了。欄外的杜鵑,又隻是“不如歸去,不如歸去”的在那裏亂叫。
“仿吾,你還不睡麼?”
“再坐一會!”
我不能耐了,就不再說話,一個人進房裏去睡了覺。仿吾一個人,在回廊上究竟坐到了什麼時候才睡?他一個人坐在那深夜黑暗的回廊上,究竟想了些什麼?這些事情,大約隻有他一個人知道。第二天早晨,天還未亮的時候,他站在我的帳外,輕輕的叫我說:
“達夫!你不要起來,我走了。”
一九二五年五月二十三日招商公司的下水船,的確是午前六點鍾起錨的。
一九二五年五月在武昌作
(原載一九二五年六月六日《現代評論》周刊第一卷第二十六期,據《達夫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