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口看了工人砍樹伐山而得的氣悶,直到爬上山頂快的時候,才茲吐出。臨平山雖則不高,但走走究竟也有點吃力,喘氣喘得多了,肚子裏自然會感到一種清空,更何況在山頂上坐下的一瞬間,遠遠地又看得出錢塘江一線的空明繚繞,越山隔岸的無數青峰,以及腳下頭臨平一帶的煙樹人家來了呢!至於在滬杭甬路軌上跑的那幾輛同小孩子玩具似的客車,與火車頭上在亂吐的一圈一圈的白煙,那不過是將死風景點一點活的手筆,像麥克白夫婦當行凶的當兒,忽聽到了醉漢的叩門聲一樣,有了原是更好,即使沒有,也不會使人感到缺恨的。

從臨平山頂上看下來的風景,的確還有點兒可取。從前我曾經到過蘭溪,從蘭溪市上,隔江西眺橫山,每感到這座小小的蘭陰山真太平淡,真是造物的浪費,但第二日身入了此山,到山頂去向南向東向西向北的一看,反覺得遊蘭溪者這橫山決不可不到了。臨平山的風景,就同這山有點相像;你遠看過去,覺得臨平山不過是一支光禿的小山而已,另外也沒有什麼奇特,但到山頂去俯瞰下來,則又覺得杭城的東麵,幸虧有了它才可以說是完滿。我說這話,並不是因受了臨平人的賄賂,也不是想奪風水先生——所謂堪輿家也——們的生意,實在是杭州的東麵太空曠了,有了臨平山,有了皋亭,黃鶴一帶的山,才補了一補缺。這是從風景上來說的話,與什麼臨平湖塞則天下治,湖開則天下亂等倒果為因的妄揣臆說,卻不一樣。

臨平山頂,自西徂東,曲折高低的山脊線,若把它拉將直來,大約總也有裏把路長的樣子。在這裏把路的半腰偏東,從山下望去,有一圍黃色的牆頭露出,像煞是巨象身上的一隻木鬥似的地方,就是臨平人最愛誇說的龍洞的道觀了。這龍洞,臨平的鄉下人,誰也曉得,說是小康王曾在洞裏避過難。其實呢,這又是以訛傳訛的一篇鄉下文章而已。

你猜怎麼著?這臨平山頂,半腰裏原是有一個大洞的。洞的石壁上貼地之處,有“翼拱之淩晨遊此,時康定元年四月八日”的兩行字刻在那裏。小康王也是一個康,康定元年也是一個康,兩康一混,就混成了小康王的避難。大約因此也就成全了那個道觀,龍洞道觀的所以得至今廟貌重新,遊人爭集者,想來小康王的功勞,一定要居其大半。可是沈謙的《臨平記》裏,所說就不同了,現在我且抄一段在這裏,聊以當作這一篇《臨平登山記》的尾巴,因為自龍山出來,天也差不多快晚了,我們也就跑下了山,趕上了車站,當日重複坐四等車回到了杭州的緣故:

仁宗皇帝康定元年夏四月,翼拱之來遊臨平山細礪洞。

謙曰:吾鄉有細礪洞,在臨平山巔,深十餘丈,闊二丈五尺,高一丈五尺,多出礪石,本草所稱“礪石出臨平”者,即其地也;至是者無不一遊,自宋至今,題名者數人而已,然多漶漫不可讀,而攀躋洗剔,得此一人,亦如空穀之足音,跫然而喜矣。

又曰:謙聞洞中題名舊矣,向未見。甲申四月八日,裏人例有祈年之舉,謙同友人往探,因得見其真跡。字在洞中東北壁,惟翼字最大,下兩行分書之,微有丹漆,乃裏人郭伯邑所潤色,今則剝落殆盡,其筆勢,遒勁如顏真卿格,真奇跡也。洞西南,又鑿有“竇緘”二字,無年月可考,亦不解其義,意者,遊人有竇姓者邪?至於滿洞鏤刻佛像,或是楊髡靈鷲之餘波也。

(《臨平記》卷一·十九頁)

一九三四年三月

(原載一九三四年四月五日《人間世》半月刊第一期,據《達夫遊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