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士的山村,簡直和這裏一樣,不過人家稍為整齊一點,山上的雜草樹木要多一點而已。”我們在三陽坑車站的前頭,那一條清溪的水車磨坊旁邊,西看看夕陽,東望望山影,總立了約有半點鍾之久,還徘徊而不忍去;倒驚動得三陽坑的老百姓,以為又是軍官來測量地皮,破壞風水來了,在我們的周圍,也張著嘴瞪著眼,繞成了一個大圈圈。
從三陽坑到屺梓裏,二三十裏地的中間,車盡在昱嶺山脈的上下左右繞。過了一個彎,又是一個彎,盤旋上去,又盤旋下來,有時候向了西,有時候又向了東。到了頂上,回頭來看看走過的路和路上的石欄,絕像是鄉下人於正月元宵後,在盤的龍燈。彎也真長,真曲,真多不過。一時入一個彎去,上視危壁,下臨絕澗,總以為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這車非要穿入山去,學穿山甲,學神仙的土遁,才能到得徽州了,誰知鬥頭一轉,再過一個山鼻,就又是一重天地,一番景色;我先在車裏默數著,要繞幾個彎,過幾條嶺,才到得徽州,但後來為周圍的險景一嚇,竟把數目忘了,手指頭屈屈伸伸,似乎有了十七八次;大約就混說一句二三十個,相來總也沒有錯兒。
在這一條盤旋的公路對麵,還有一個絕景,就是那一條在公路未開以前的皖浙間交通的官道。公路是開在溪穀北麵的山腰,而這一條舊時的大道,是鋪在溪穀南麵的山麓的。
從公路上的車窗裏望過去,一條同銀線似的長蛇小道,在對岸時而上山,時而落穀,時而過一條小橋,時而入一個亭子,隱而複見,斷而再連;還有成群的驢馬,肩馱著農產商品,在代替著沙漠裏的駱駝,盡在這一條線路上走;路離得遠了,鈴聲自然是聽不見,就是捏著鞭子,在驢前驢後,跟著行走的商人,看過去也像是畫上的行人,要令人想起小時候見過的鍾馗送妹圖或長江行旅圖來。
過屺梓裏後,路漸漸平坦,日也垂垂向晚,雖然依舊是水色山光,劈麵的迎來,然而因為已在昱嶺關外的一帶,把注意力用盡了,致對車窗外的景色,不得已而失了敬意。其實哩,績溪與歙縣的山水,本來也是清秀無比,盡可以敵得過浙西的。
在蒼茫的暮色裏,渾渾然躺在車上,一邊在打瞌睡,一邊我也在想湊集起幾個字來,好變成一件像詩樣的東西;哼哼讀讀,車行了六七十裏之後,我也居然把一首哼哼調做成了:
盤旋曲徑幾多彎,曆盡千山與萬山,外此更無三宿戀,西來又過一重關,地傳洙泗溪爭出,俗近江淮語略蠻,隻恨征車留不得,讓他桃李領春閑。
題目是《出昱嶺關,過三陽坑後,風景絕佳。》
晚上六點前後,到了徽州城外的歙縣站。入徽州城去吃了一頓夜飯,住的地方,卻成問題了,於是乎又開車,走了六七十裏的夜路,趕到了歸休寧縣管的大鎮屯溪。屯溪雖有小上海的別名,雖也有公娼私娼戲園茶館等的設備,但旅館究竟不多;我們一群七八個人,搬來搬去,到了深夜的十二點鍾,才由語堂、光旦的提議,屯溪公安局的介紹,租到了一隻大船,去打館宿歇。這一晚,別無可記,隻發現了葉公秋原每愛以文言作常談,於是乎大家建議:“做文須用白話,說話須用文言”,這條原則通過以後,大家就滿口的之乎也者了起來,倒把語堂的Dichtung und Wahrheit打倒了;葉公的談吐,尤以用公文成語時,如“該大便業已撒出在案”
之類,最為滑稽得體雲。
一九三四年四月十八日
(原載一九三四年五月五日《人間世》半月刊第三期,據《達夫遊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