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四年三月二十九日,應東南五省周覽會之約,出發西遊;去臨安,去於潛,宿東西兩天目,出昱嶺關,止宿安徽休寧縣屬屯溪船上,為屯浦橋下浮家之客;行盡六七百裏路程,閱盡浙西皖東山水,偶一回憶,似已離家得很久了,但屈指計程,至四月三日去白嶽為止,也隻匆匆五六日耳。“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詩人的感覺,的確要比我們庸人靈敏一點!

同來者八人,全增嘏、林語堂、潘光旦、葉秋原的四位,早已遊倦,急想回去,就於四月三日的清晨,在休寧縣北門外分手;他們坐了我們一同自屯溪至休寧之原車回杭州,我們則上轎,去城西三十裏外的白嶽齊雲遊。

休寧,秦漢時附於歙縣,晉改海陽海寧,隋時始稱休寧,其間也曾作過州治,所以城的規模頗不小。我們自北門的夢寧門進,當街市的正中心拐彎,向西門的齊寧門出,在縣城內正走了西瓜的四平開之一分的直角路,已經花去了將近四五十分鍾的時間,統計起來,穿城約總有七八裏地的直徑無疑。

一出西門,就是一條大橋,係架在自榔木嶺、鬆蘿山、齊雲山流下來的溪上的;滾滾清溪,東流下去,便成了浙水之源之一;在橋上俯視了一下,倒很想托它帶個信去,告訴告訴浙中的親友,說某年某月某日某時,曾在休寧城外,與去齊雲山的某某上下外叉相會。

過五裏亭,過藍渡,路旁小山溪流極多,地勢也在逐漸逐漸的西高上去,十一點半,到了白嶽齊雲的腳下。齊雲山的香市,以九月為最旺,自秋至冬,迄正月而歇盡。所以山上廟宇房頭及店鋪之類,雖也有百家內外,但非當香市,則都空著無人居住。我們的中飯,本來是打算上山去吃的,忽而心血來潮,覺得山腳下那個小村子裏的飯店,也可以一飽,於是就決定吃了上山,後來到山上去一見許多空屋,才曉得這預感卻是王靈官在那裏顯靈。

我們平常,總隻說黃山,白嶽,是皖南的名山。而休寧人,除讀書識掌故者外,一般百姓,都不知白嶽,隻曉得齊雲。實白嶽齊雲,是連在一起的許多山的兩個名字。白嶽山中的一處,名齊雲岩,以後山上敕建道觀,又適在這齊雲岩下,明清五六百年下來,香火一直到現在未絕,一般老百姓的隻知道有齊雲,不知道有白嶽,原因就在這裏。康熙年間的《休寧縣誌》說:

“白嶽山在縣西三十裏,高三百仞,周二十五裏,遊齊雲者,必先登此。”又說:

“齊雲岩,在白嶽西北,高三百五十仞,周圍數十裏。”

“明嘉靖丙辰(西曆一五五六年,亦即趙文華視師江南之歲),世宗以祈禱有靈,改曰齊雲山,敕建太素宮。……”

看了這兩段記載,大約白嶽齊雲的所以要打混,與未曾到過的人,每要把一處當作兩處看的疑團,總也可以冰釋了吧?

飯後從北麓上山,石級蜿蜒曲繞。登山將五十步,過一亭為步雲亭,亭後,矗立著一塊五六丈高的大石碑,上刻“齊雲仙境”的四大字,工整勻巧,不識是何人的手筆。山路兩旁,桃花雜樹很多,中途的一簇古鬆尤奇而可愛;在寂靜的正午太陽光下,一步一步的上去,過古鬆、望仙等亭,人為花氣所醉,渾渾然似在做夢;隻有微風所惹起的鬆濤,和采花的蜂蝶的鳴聲,時要把午夢驚醒,此外則山靜似太古,不識今是何世,也不曉得自己的身子,究竟到了什麼地方。

到一支小嶺脊的中和亭(或為真氣亭)後夢就非醒不可,因從這亭子前向北一回望,來路曲折就在目下,稍遠是菜花滿地的平楚千頃,更遠就是那條數溪彙聚的夾源夾溪了,水色蔚藍,和四麵的農村花樹,成了一個最美也沒有的雜色對稱。走出這亭子的南簷,向前麵望去,先是一個半圓的幽穀,在這大大的半圓圈裏,南盡頭沿山有一條石欄小路,和幾座不連接的道觀禪房;與這一條小路相對,當半圓的這麵,就在亭子的南腳下,更有一條雁齒似的堤路,兩麵是欄杆,中間是橋洞,灣環複與山路相接,是西去上齊雲的便道。壁立在這半圓圈上的高峰,西南東三麵,是石門岩、密多岩、忠烈岩、真棲岩、拱日峰等。山勢飛動,石岩偉巨,初從山下慢慢走上來的人,一到此地,總不得不大吃一驚,因為平常的山裏,決沒有這一種巨大的石岩,尤其是從白嶽山腳下上來的時候,決不會預想到將看見這一種偉大的石山的。這一區,就是白嶽山的境界,所謂“遊齊雲者必先登此”的地方。中和亭(真氣亭)內還有一塊萬曆的碑立在那裏,亭東首也有一個廟在,我們因為要去看的地方正還多著,所以碑文也沒有功夫念,廟裏也不曾進去。

沿山走上南去,先到了洞天福地的那一個廟裏。據誌書之所載,則為無心道人黃上舍國瑞之所築;然在同一項下,又有一段記載:“明嘉隆間,有一數百歲人居此,坐臥石床,無姓名,不立文字,人第稱為邋遢仙,後化去,然有自峨嵋歸者,謂又在山中見之。”觀此,則洞天福地境內真身洞中的那座墳,或者是邋遢仙人的遺蛻也說不定,因為墓的兩旁,還各有一座石床置在那裏,石床上並且還各擺著了三四個大約是施舍的銅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