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裏的屯溪,市麵也著實蕭條。從東麵有一塊槍斃紅丸犯處的木牌立著的地方起,一直到西盡頭的屯浦橋附近為止,來回走了兩遍,路上遇著的行人,數目並不很多,比到大上海的中心街市,先施、永安下那塊地方的人海人山,這小上海簡直是鄉村角落裏了。無聊之極,我就爬上了市後麵的那一排小山之上,打算對屯溪全市,作一個包羅萬象的高空鳥瞰。
市後的小山,斷斷續續,一連倒也有四五個山峰。自東而西,俯瞰了屯溪市上的幾千家人家,以及人家外圍,貫流在那裏的三四條溪水之後,我的兩足,忽而走到了一處西麵離橋不遠的化山的平頂。頂上的石柱石磉石梁,依然還在,然而一堆瓦礫,寸草不生,幾隻飛鳥,隻在亂石堆頭慢聲長歎。我一個人看看前麵天主堂界內的雜樹人家,和隔岸的那條同金字塔樣的獅子(俗稱扁擔)石山,覺得陰森森毛發都有點直豎起來了,不得已就隻好一口氣的跳下了這座在屯溪市是地點風景最好也沒有的化山。後來上橋頭的酒店裏去坐下,向酒保仔細一探聽,才曉得民國十八年的春天,宋老五帶領了人馬,曾將這屯溪市的店鋪民房,施行了一次火洗,那座化山頂上的化山大寺,也就是於這個時候被焚化了的。
那時候未被燒去而僅存者,隻延旭樓的一間三層的高閣和天主堂內的幾間平房而已。
在酒店裏,和他們談談說說,我隻吃了一碟炒四件,一斤雜有泥沙的紹興酒,算起帳來,竟被敲去了兩塊大洋,問“何以會這麼的貴?”回答說“本地人都喝的歙酒,紹興酒本來是很貴的。”這小上海的商家,別的上海樣子倒還沒有學好,隻有這一個欺生敲詐的門徑,卻學得來青勝於藍了,也無怪有人告訴我說,屯溪市上,無論哪一家大商店,都有討價還價,就連一盒火柴,一封香煙,也有生人熟麵的市價的不同。
傍晚四五點的時候,去徽州的大隊人馬回來了,一同上延旭樓去吃過晚飯,我和秋原、增嘏、成章四人,在江岸的東頭走走,恰巧遇見了一位自上海來此的像白相人那麼的汽車小商人。他於陪我們上遊藝場去逛了一遍之餘,又領我們到了一家他的舊識的樂戶人家。姑娘的名號現在記不起來了,仿佛是翠華的兩字,穿著一件黑絨的夾襖,鑲著一個金牙齒,相貌倒也不算頂壞,聽了幾出徽州戲,喝了一杯祁門茶後,出到了街上,不意鬥頭又遇見了三位裝飾時髦到了極頂,身材也窈窕可觀的摩登美婦人。那一位引導者,和她們也似乎是素熟的客人,大家招呼了一下走散之後,他就告訴了我們以她們的身世。她們的前身,本來是上海來遊藝場獻技的坤角,後來各有了主顧,唱戲就不唱了。不到一年,各主顧忽又有了新戀,她們便這樣的一變,變作了街頭的神女。這一段短短的曆史,簡單雖也簡單得很,但可惜我們中間的那位江州司馬沒有同來,否則倒又有一篇《琵琶行》好做了。在微雨黃昏的街上走著,他還告訴了我們這裏有幾家頭等公娼,幾家二等花茶館,幾家三等無名窟,和諢名“屯溪之王”的一家半開門。
回到了殘燈無焰的船艙之內,向幾位沒有同去的詩人們報告了一番消息,餘事隻好躺下去睡覺了,但青衫憔悴的才子,既遇著了紅粉飄零的美女,雖然沒有後花園贈金,妓堂前碰壁的兩幕情景,一首詩卻是少不得的;斜依著枕頭,合著船篷上的雨韻,哼哼唧唧,我就在朦朧的夢裏念成了一首:“新安江水碧悠悠,兩岸人家散若舟,幾夜屯溪橋下夢,斷腸春色似揚州。”的七言絕句。這麼一來,既有了佳人,又有了才子,煞尾並且還有著這一個有詩為證的大團圓,一出屯溪夜泊的傳奇新劇本,豈不就完全成立了麼?
一九三四年五月
(原載一九三四年六月一日《文藝風景》創刊號,據《達夫遊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