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檔小說
作者:亞 慶
長福在幹活的時候總不小心碰到潘景蓮的細腰,每碰到一次她都回頭向他笑笑,一笑一變樣,樣子還挺好看。潘景蓮是長福的鄰居,是個家裏家外一把手的能張羅的女人,這一點和長福很相配,長福恰好也是家裏家外的一把手。長福在家是老婆不管事,一切靠他。潘景蓮在家是漢子不管事,一切靠她。長福的老婆是不用幹活的,因為長福人勤,啥都不需要她於。潘景蓮的漢子是想幹不能幹。因為他已經癱了六年,成了廢人。
幾年來,長福原初隻是幫過幾回忙,鄰裏之間是那麼自然。潘景蓮在感激的同時,也樂於長福來幫她的忙,一個癱吧漢子把她拖得筋疲力盡。後來,兩家所有的活計就搭著夥幹。長福覺得這樣幹挺好。
自從他們兩家搭上夥之後,村裏有了些閑言。許多人都把潘景蓮叫成“潘金蓮”,這一叫就把個老實巴交的長福擠兌成個“西門慶”,簡直是說不出道不明的。有時長福覺得這樣做也真不是個事情,怪覺得對不住潘景蓮的。潘景蓮看出了長福的不安,就問,長福大哥你怕了?你不用怕,我就是樂意,要不哪天咱倆就睡一塊。長福驚訝得直擠咕眼睛,你說個啥呀,我和你搭夥是為幫你把地種好,我哪輩子是奔你的人來?村裏人是明著地兒埋汰我嘛。潘景蓮哈哈大笑,長福把活計幹得很快活。
今春的雪大,天氣冷峻,節氣又滯滯拗拗來的也不煞愣。長福是照例要和潘景蓮搭著夥育稻苗,這樣兩家搭夥要省下不少材料,省下好多工夫。按慣例,桃花水一下來,稻種是要上床兒的。稻種上了床,就要修整稻田了。長福和潘景蓮兩家的稻田都在榆樹坎,桃花水過後榆樹坎是要和房屋一樣修修補補,這個活也一樣是要些細工夫的。長福的眼睛盯著他的榆樹坎,放在往常他隻需一把鐵鍬就能夠在每個春天把心愛的榆樹坎修整得體體麵麵。那是一片讓人打心眼裏稀罕的好地。進入四月的榆樹坎就像正在脫去內衣的女人一樣,眨眼之間就把一層厚厚積雪的衣衫扒個精光。看到榆樹坎裸露出來的稻茬和黑黝黝的土壤,長福像看見了情人的肌膚,醉意迷離。榆樹坎氤靄迷蒙,濕漉漉飄著一股攝魂的仙香氣。
榆樹坎是長福家的承包田,長福把它精心侍弄了二十多年,就像老婆孩子似的分離不得。他精心侍弄的榆樹坎是結實的穩固的,這多年來從沒被雨水或桃花水刮破過一個犄角。但現在卻不同了,有好幾個讓長福寢食不安的撚兒像即將炸裂的爆竹,令他坐臥不寧。今年的雪大,一場又一場的在地裏堆得像山丘積得像厚被。雪就是水,這道理絕對簡單。長福種稻田,他希望有水,越多越好。可長福擔心的是,田野裏的雪一旦融化,就是勢不可擋的桃花水,攔不住也存不下,捎帶著還容易毀壞田地。
擔心的事就來了,三月二十六日,初春的桃花水開始淌下來。擔心的也隻有長福,他家的土地是榆樹坎的邊緣,而潘景蓮家的地鄰著長福在裏麵,一時半會不受水氣,沒啥可擔心的。
剛流下來的桃花水是清澈的,一小綹一小綹像埋在雪裏的絲線,彙聚到了一起,才咯咯啦啦發出響聲。長福能分辨出飲馬溝裏的桃花水來自哪一個地塊。清清白白的哪一綹是飲馬溝上頭來的,哪是一泓山泉。渾黃的漂著枯草葉的那一綹是塔頭甸上淌下來的。黑黑濁濁含沙攜土的那一綹一定是飲馬溝兩側田地裏流出來的,因為水裏還殘留著沒有被土壤分解的底肥顆粒。隻是一會兒的功夫,溝裏沉積了一個冬天的大雪被水流切開了一道縫,就連切痕茬口都是雪白雪白的,繼而成了一個狹窄的深槽,於是水流有了摸樣,像散了集的人群,跌跌撞撞奔跑開來,擠了誰踩了誰都不在話下。榆樹坎下的飲馬溝水勢洶洶,吼聲接連不斷,岸邊的土壤不停地被桃花水踩落下來,成塊跌進急流之中。
長福來到榆樹坎,站在飲馬溝邊,隨著西南方向吹來一絲暖風,連接著榆樹坎遠處的高坡,大片積雪悄然不見了,溝裏的桃花水已經平槽。轟隆隆持續的震鳴,灌得他耳朵生疼。長福的眼睛還是盯住榆樹坎,榆樹坎尖陡的地方沒有了一大片盤根錯節的榆樹。那個地方像被人撒手的孩子,在浩瀚的桃花水麵前抖動了懼怕了轉眼就沒影了一樣。長福忽然想起,那下麵還有村書記老姚在去年深秋修造的一座小橋呢。
這場桃花水是在橋上流的。水麵超過橋麵多高,長福拿摸不準。長福是扛著一把鐵鍬去的,他站在岸邊用鍬試一試,手裏的鐵鍬像水輪機上的葉片,被水旋轉了一周,水的深度是探不出來的。眼瞅著,他的曾經牢固的榆樹坎眼下是那樣的岌岌可危。長福覺得自己扛來的這把鐵鍬屁用沒有。就是在長福的眼睛裏,榆樹坎讓這場桃花水撕開一個豁口,豁口正是老姚把樹挖掉的那個尖尖的锛兒頭處。被水卷走的黑土像屠夫在案上割肉,想要多大塊就割多大塊,不到一個點,長福心裏的榆樹坎已經被桃花水切削掉一個巨大的三角體。水裏還有土壤散發出來的腥氣,叫他心疼得直蹦。長福扛著鍬在榆樹坎的這岸轉來轉去,仿佛骨肉被狼叼了去卻怎麼也追趕不回似的難過揪心。
榆樹坎沒了,這在長福心目中是個天大的事。這事得要家裏人知道,也得讓潘景蓮知道。長福扛著鍬回家時,隻是一捎過,把個事情就張揚開來,東西兩院都丟了細軟一樣驚呼怪叫。
潘景蓮叫長福立馬去找老姚,這事得他知道,老姚知道就會有招。
長福當晚就找老姚,就是潘景蓮不說,他也要找,她一說更要找。老姚家有親戚來,正在圍著一個大桌喝酒。長福的到來讓老姚感到意外,問道,你這時來有事?
長福說有事,榆樹坎沒了!長福的語氣沉重得像村裏死了人似的。
老姚一時懵住了,啥,啥沒了?長福說榆樹坎。老姚說,榆樹坎是一塊地呀,地咋還能沒有?長福說,讓桃花水衝走的。老姚一下子緩過神來,啊——是讓水打開啦,打開就打開吧,有啥大驚小怪的,今年雪大你是知道的,這我想到了。長福說,你早想到了,咋不想個辦法?老姚說有啥辦法可想啊?是水把它打開的,誰還能攔住水啊?
往下老姚不容分說,你進屋長福,進屋喝酒吧。長福說,不,你家有人。老姚說,來幾個親戚,沒外人沒大事的。長福說你家的親戚都高貴,我就是個外人。老姚說,長福你見外了不是,我可沒拿你當外人啊。那好,改天說吧,你先回,又不是啥大不了的事。
長福往下不知咋說了,覺得老姚就是自己打著的那把鐵鍬,在桃花水麵前屁用沒有。長福覺得自己像是被老姚撥轉一個圈,後悔沒有帶潘景蓮一起來,她在緊關節要時還是有話說。
榆樹坎上的橋是老姚修的。老姚去年秋收時節買了一輛收割機,那家夥又高又大像會動的房子轟隆隆開進村子,村裏人的眼珠立時就錯不開了。老姚的收割機在飲馬溝的西岸把大片稻田隻用幾天的時間收得幹幹淨淨。村民們收了莊稼,老姚手裏也多了大把的票子。老姚又把眼睛盯在河東岸的榆樹坎。榆樹坎大片稻田還是老姚的財路,緊接著是鄰村的大片田地,也就是說過了榆樹坎,老姚的收割機還會有更多的票子能隨著巨大的輪子卷回到他的手裏。長福的稻田就在榆樹坎的最邊兒,不論橋怎麼修都要經過他的地,但他最不想也最擔心的地點就是榆樹坎的尖陡處,那是榆樹坎的嬌貴的喉,是那一片大地的軟肋,絲毫禁不起飲馬溝的撕扯。
長福打心眼裏不同意老姚在這裏修橋。
老姚果真就把橋選在榆樹坎,選在尖陡的軟肋之上。長福試圖阻止老姚在這修橋,跟老姚吭嘰了一句,這嘎達能是修橋的地方嗎,我說?老姚白了長福一眼,這嘎達不是修橋的地方還哪兒是?你懂個屁?我當書記這麼多年,整個村裏哪兒能修啥我心裏清楚著哪。修,我操就這兒修。
長福沒想到,僅僅一句質疑的話,卻惹來老姚的一大堆數落。
老姚的橋開始建造,那是在初秋的一個大好天,在一陣鞭炮聲中,老姚開始建橋,這可能是榆樹坎有史以來的第一座橋。長福記事的時候,榆樹坎還是大片的墳地,長滿青草的墳頭多得數不清。榆樹坎離屯子不遠,在人們的視線內,卻是個安靜的地方,最適合埋墳。上個世紀的七十年代,這裏的墳遷的遷平的平,才有了榆樹坎這片上好的土地。長福第一輪就把責任田分到這裏時,心裏還有點顧慮,他擔心這片墳圈子是不是能寄托他一家人幸福,給他一家帶來財路的地方?那時潘景蓮家掌櫃的還是個完整的好人,兩家的關係也沒有這樣好。在耕種榆樹坎的時候沒有路,長福是跨過飲馬溝來侍弄他的福田。榆樹坎留下了不少樹,先後被砍掉,隻在邊緣還殘留一些榆樹,那是風吹來的榆錢在飲馬溝邊生根長葉伸張了胳臂挽起來的一道屏障,像籬笆一樣圈住了長福的地,多少年以來,長福在榆樹坎的這塊土地就這樣安然無恙。
與長福截然不同的是,飲馬溝的那側,是春發的旱田。旱田的地邊原有一大片林地,林子已經成材,村裏在老姚的主張下把它賣掉了。剛一賣時,春發一家樂壞了,樹根紮得又深又遠,影響春發家的莊稼。這樹一砍掉,春發家的地好敞亮,砍掉的林地還又歸春發耕種,是免費耕種的,你知道嗎,春發多得了七八畝地。春發人勤,用人工一點點把留下來的樹根挖淨。在沒砍樹之前,飲馬溝被規規矩矩夾在林地和榆樹坎之間,從沒有糟害過土地,自打砍了林子以後,水是先在春發的那一側開起了玩笑,今年在這刨下一個深坑,明年在那兒片出一處陡崖,隻需三五年的功夫,春發意外得到手裏的林地,就一點點被饑人咬麵包似的咬下了一口又一口,變得殘破不堪。飲馬溝悠忽間變成又寬又深的大壕了。
老姚要在這修橋,長福不想說別的,隻是當老姚說起修橋的方案時,長福覺得不妥。老姚堅持在榆樹坎的尖陡處確定橋址,還要把坎上的榆樹圈砍掉一段當成出入的門戶,把長福的地頭縮回四米寬當成道路,向下依次開出一條道路。這樣一算,老姚修這一座橋,先破壞榆樹坎不說,新開一條道路起碼還要消耗掉十來畝成熟的水田。長福心疼,並且把他的想法說給了老姚,哪想老姚急了,榆樹坎在沒開成水田之前,那兒原先有一條土道,至少也有四米寬吧?水田開成後,這條道挪到北頭去了,家家戶戶把道路又翻成水田,都讓大夥白種了,我今天在這修橋開道,當然要利用原先的那條路,誰占了誰給騰出來。誰占了誰的娘們我不管,誰多占土地我得管。
長福心裏極為不滿,覺得老姚的話帶刺,好像誰有意占了土地的便宜,土地是不能嫌棄的,能種的自然都要種上,廢棄的道路當然是地,隻要它能長莊稼,誰不種才是罪過。老姚這些年來變了,變得看不起人了,好像在村裏隻有他才是一個有主見有正事的人,隻有他啥都能辦成,別人就啥都不是。可在修橋的事上,長福跟老姚的意見一點也不一致。
長福認為,榆樹坎修不修橋沒多大的必要,因為人們在耕種榆樹坎時大多繞一繞走便道,當大機車進地時隻需繞進鄰村,走人家那條又寬又平的機耕道,整個榆樹坎的地就都收回來了。榆樹坎不能修橋的原因還在於,眼下的飲馬溝已經十分複雜,不是修一座便橋能解決問題的事。
老姚沒在乎長福的反對,他要在榆樹坎大張旗鼓地修一座功德橋。起初,長福得知這座橋是老姚自己出錢修的,他並不認為老姚能修成,飲馬溝寬二十多米,修這樣一座橋得用多少錢?他老姚能出得起嗎?再說修橋是簡單的事嗎?老姚修這座橋一定不那麼容易,修成修不成說不定的。該不是他老姚在應付個啥上級的檢查吧?
讓長福大出意外的是,老姚的橋真的修成了,而且整個工程都沒用上三天。老姚修的是一座隻用了三根涵管的簡易橋,橋癟塌塌地臥在飲馬溝底,溝兩側的陡岸被切削成兩個長長的斜坡,橋的長度隻有六米。就像高個子的人腰間係了一條細麻繩,亦或像一根細繩想吊起一塊巨大的山岩一樣,怪讓人好笑的。老姚把他修的橋叫三孔橋,報給了鎮上。鎮書記還帶來一大群幹部到橋邊看,把個老姚好生誇獎。說老姚是學習實踐科學發展觀的好黨員,全鎮都要學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