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虎年桃花水(2 / 3)

老姚的功德橋,在那個深秋確實讓他的收割機轟轟烈烈進入神秘的榆樹坎,讓這片神奇的土地第一次有了這個超大型現代機械轟鳴聲。榆樹坎的一大片水田讓老姚的機器不出三五天收個精光。可是老姚新開的那條道卻沒能讓村民們利用上,一道道深轍進不去機車,弄得村民們還是繞回鄰村拉回自己的糧食。最後,老姚那巨人般的收割機也隻能從村民們常走的那條道路經鄰村繞回來。

長福有些後悔,如果當初硬是攔擋著,興許老姚就修不成這座橋。

今年的桃花水是令長福最為擔心的事情,長福心裏記著冬春下的每一場雪,每下一場就意味著今春的桃花水要猛上一大層。果不其然,虎年的桃花水大得不得了。

桃花水來了,第一次來就給了人顏色看。榆樹坎被撕開個血淋淋的口子,那真是個皮開肉綻,誰看了誰揪心。兩天後水稍落下來,榆樹坎的口子就完全裸露出來。被撕開的地方又正好是老姚把坎上的樹掐斷的那一段。桃花水過後,長福眼裏的榆樹坎醜陋至極。一邊是淋血的口子,一邊是淤積了厚厚泥土的飲馬溝底,老姚的三孔功德橋隻剩下沒被吞沒的橋頂,陷在淤泥當中像一條掙紮的癩皮狗。

榆樹坎破了,破了的榆樹坎隻是泥土被挖掉了,亦或說一大塊土地掉了個碴兒,這事放在常人眼裏是個球事,可在長福的眼裏,這事大得不得了。第一,榆樹坎被撕開的地方是他長福家的地,也就是說全村隻有他家丟了土地。二來被撕破的這個地方是榆樹坎的風水所在,這地方一破,榆樹坎的風水就蕩然無存。整個榆樹坎是個簸箕,簸箕裏能裝住土裝住水,一旦簸箕沿破了,那麼簸箕裏還能裝住個啥?潘景蓮告訴長福,求求老姚吧,他有挖溝機,修榆樹坎不是要比你手裏的一把鍬管用?

長福再去找老姚實屬無奈的事情,他知道老姚的事情多,家裏的客人多。可是長福的榆樹坎沒有了,也就是說村裏的榆樹坎沒了,這事也不算小吧?村裏少了土地,不就相當於國家少了土地一個樣?這要是被敵人占了去,還不是要動槍動炮地奪回來嗎?好好地榆樹坎被水吞掉了,水是敵人。這事咋辦且不說,可決不能不當回子事吧?長福就這樣去找老姚的。他認定老姚也會把這事看得很重很重,會嘁哩喀喳地解決了。

老姚家的客人天天有,一撥又一撥的不拉桌。長福真得佩服村書記老姚,這些客人得多少錢吃喝啊?村書記和老百姓就是不一樣,想當年老書記鍾福田在村上一幹三十年,家窮得叮當響,老百姓家能吃上肉他家卻吃不上,孩子多是一方麵,關鍵是他和百姓一樣生活,百姓掙多少錢他掙多少錢,他家多少進項別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掰指頭能算過來。現在的老姚可就不一樣了,人家是家大業大,家裏能賺錢的家當也多,錢多得了不得,誰也算不過來了。老姚管著村裏大大小小的事,啥事都是他一個人說了算。老姚做事不用商量,說幹就幹。所以這事找老姚才對。

長福眼裏看來天大的事,老姚卻不以為然,長福你急個啥,桃花水衝走點泥土,有啥了不得?村裏比這大的事多了去,照這樣整我一天天不用幹啥了!一定是潘金蓮讓你來的吧?你回吧,我心裏有數。

老姚這樣一說,長福心裏沒了底氣沒有話說。當著老姚的麵兒爭辯說,這和人家有啥關係?老姚笑了,你倆那點破事誰不知道,癱子是廢人,那娘們還會閑著?嘿嘿——長福拍一下胸脯,我天地良心,一回都沒有過,連個邊兒都不沾!長福氣囔囔就回了,可是他天天去榆樹坎看一眼。桃花水小了,飲馬溝露出了肥厚的河床,滿是從上遊攜帶來的黑土像女人洗過深色的被褥帶著褶皺鋪展開來。榆樹坎的新豁口與老姚殘破的功德橋之間,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吊水樓,深似虎口正在茹毛飲血。長福看著害怕,心裏打顫,生怕再來一次洪水,榆樹坎就徹底沒有了。

長福不能依賴老姚,他決定今春最大的活計是要修複他的榆樹坎,不管費多大的事也要修複,等雪全化盡就開始吧。幹脆,也不要等了,最好道路上不再泥濘就幹,就是用鍬一下下地挖也要把殘疾了的榆樹坎補成原先的樣子,否則,一片上等好地就像一張烙餅生生被狗扯了似的,放在誰那兒誰不心疼?長福已決定不再找老姚,他是個屁,尤其近幾年來,他好像沒給百姓辦過啥正事,那是個可有可無的人了。

長福一直在等著天氣暖起來好起來,下來桃花水的那天是春分的第五天,離清明還有十多天。長福認定穀雨一到,就是種大田的季節,因此它的榆樹坎一定要在大田播種之前修完。可是長福一盼又是十多天,這一段時間天總是陰沉著,不是風就是雪,氣溫也低得異常,根本沒看出來春天的意思。等過了清明,大地略有回暖,太陽似有了零星笑臉露出來,長福心裏有了指望,仿佛榆樹坎的修複指日可待了。這期間長福遇見過幾次老姚,老姚當沒事一樣對榆樹坎的事隻字沒提,就連今年能不能種上地也不問一句。天氣隻是燦爛了眨眼的一小會,就又恢複了虎年初的寒冷和陰沉,不覺間,有一場大雪降臨在了榆樹坎和榆樹坎以外望不見邊際的原野。

四月十二日,一場大雪持續了二十多個小時,雪深一尺多。長福最初感覺到雪隻是下給他和潘景蓮的,亦或說下給他可憐的榆樹坎的。那一天他和潘景蓮兩家的育秧棚被雪壓塌,整個浪一棚子苗差點凍死。可他真的不知道,這場雪下得這樣大,是下給全村、全縣、全省的,這是一場罕見的大災難了。電視裏一天沒有間斷對這場大雪的雪情播報。心裏火燒火燎的長福判斷出來了,這次天上灑下來的雖叫作雪,可是雪又濕又粘,有點沉甸甸的,鋪在地上像濕成坨的水豆腐,稍微一碰就能四散流淌開。長福打心眼裏懼怕了這場清明雪,用不上三五天,這場大雪是要全部融化成水的,因為再冷的冰雪也熬不過春天的蒸煮,畢竟節氣到了,啥也擋不住暖流的到來。潮濕的春雪一定會又一次帶來更大的桃花水,到那時鬆軟的土地就得讓桃花水噬咬成啥樣啊!長福有些不敢往下想了。

大雪過後兩天,飲馬溝又一次轟鳴起桃花水的巨大聲音。

飲馬溝邊,榆樹坎上,遠處相連的高坡,還有上邊的塔頭甸,到處都有向飲馬溝彙集而來的雪水,清淩淩的桃花水一旦經過榆樹坎就攜一塊泥土,水色立時像墨汁一樣濃黑,打著旋滾到下遊,撲通通發出一連串的響聲,整個溝子是震蕩的獸群,窮凶極惡彪悍無懼。飲馬溝原有的清水微小得看不出來,塔頭甸的來水也醜惡猙獰高人一頭,泛著土黃色的泡沫。溝兩側大地裏到處泊著白亮亮雪水,正沿著低窪處著急忙慌地彙聚到溝裏。水大了又猛又野,更加沒個規矩了。長福就是眼瞅著榆樹坎像綿羊癱倒在獸口之下,野獸那鋒利的牙齒還沾著榆樹坎滴滴鮮血,血液彌漫出土腥腥的味道,就像野獸咬下一大塊肉還要暴跳如雷,叫人怵得慌。溝岸上長福胡亂地揮舞著鐵鍬狂呼大喊。他竭盡全力勁舞不停,仿佛置身狼群危在旦夕似的,潮濕的水汽,混沌的地煙伴著嘶鳴的桃花水聲,把個活脫脫的長福纏裹在半瘋境界裏久久出不來。長福左一奔右一撞,嗓子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嘶啞得像沾了水的布條扯不出聲響來。

這場桃花水持續了三天,三天裏,長福來榆樹坎七八回,來一回一個樣看一次缺一截,長福揪心不已眼裏噙淚唇邊長滿水泡。水撤落之後,飲馬溝寬闊了許多,也下切了好深。老姚修的功德橋早就沒了蹤影,涵管和石料被埋在淤泥的下麵,找都找不到。榆樹坎原來尖陡處身影全無,坎上的榆樹連根拔起,幾百米以外滿溝都是,有的橫躺有的斜臥還有的倒栽。長福繞過塔頭甸,進入到榆樹坎,榆樹坎慘得像被歹徒強暴過的婦女,讓人揪心。被水打開的那一塊足有三畝地,形狀上像個大三角,那參差的邊緣比費盡全力撕開牛皮紙的邊緣還難看。榆樹坎消失的麵積看似三畝,實則五畝不止。問題是沒了那道簸箕沿,榆樹坎的水也存不住,水田也無法種,耽誤的不是長福一家,而且再有雨水,榆樹坎的流失還將繼續擴大,就像沒有了院門的人家,丟東少西誰也擋不住。飲馬溝這是咋啦,榆樹坎咋還沒了?

長福在榆樹坎麵前流下了眼淚,就像看見自己的孩子讓狗扯了樣傷心難過,流下的熱淚也像飲馬溝裏的桃花水一樣渾濁不清。

長福這次是真的吃不住勁兒,他必得去找老姚。他一溜煙去找老姚,也不管老姚家有沒有客人,先哧溜一下進院,再哧溜一下進屋。老姚家的屋地光得像鏡子,白得像玉石。老姚趿拉著拖鞋在屋裏來回遛著,沒在意長福進來。當老姚驚愕地看見長福拖泥帶水出現在他麵前的時候,擠出一句話來,你這是幹啥?長福說,我啥也不幹,榆樹坎沒了,我得找你。長福嗓子喑啞,說每一句話要費好大的氣力。老姚說,榆樹坎沒了你找我有啥用?長福說,榆樹坎沒了和你有關係。老姚又問,你說有啥關係?長福說,你修的橋,你修的橋憋住了桃花水,打開了榆樹坎。老姚腦袋一歪,我修的橋是便民橋,老百姓誰不讚成?鎮上還誇我呢。榆樹坎是讓水衝走的,這和我有啥瓜葛?長福生氣了,這事你沒有錯?你不承認有錯也就不會管這事。老姚不自然地說,事我可以管,但錯我不能擔,我老姚一輩子沒錯。長福說,那麼你管事看看榆樹坎咋辦吧。老姚說,忙啥,研究研究再說。長福急了,我急著種地,我一年隻有這一種一收,我的地不像南方一年能有兩季,這季不行還有下季,你不能把我這不當事吧?長福這次來是沒聽潘景蓮的話,是自己的主意,心裏底氣足了去。老姚說,當事當事,你回家吧,你看你把我家造得多埋汰。長福低頭一看,屋地上印了一串他帶泥的腳印。長福離開老姚家,他離開後老姚看著長福的鞋印罵了一句,我管我管,我管你爹個卵子!

長福依然扛著鍬一次次去他的榆樹坎,可是他想修複榆樹坎已無回天之力了。別說他小小長福,就是把全村的人都叫來,也修不成榆樹坎。可是地還是要種,長福稻苗是按整個榆樹坎來育的,肥也是這樣買的,這回都要剩餘不少。潘景蓮還陪長福來過一回榆樹坎,看見了破相的榆樹坎,竟然伏在長福的肩上掉眼淚,身子軟綿綿像一汪水。

虎年的春天來得晚,過了穀雨人們還沒種上大田。長福育的秧苗一直在陰霾低溫的天氣中生長著,這種敗壞的天氣讓他始終順不過氣來,他等待著天氣好起來要抓緊時間修複榆樹坎,修好了立馬插秧。在沒有修好榆樹坎之前,他盼望著老姚能來找他,到那時他將借助老姚的一臂之力麻利地修好被桃花水吞噬掉的榆樹坎。長福一直搶著時令忙他應忙的一切,莊稼地裏的事是一環接一環的,哪一步也不能落下。有兩三天,長福腳打後腦勺地忙活在他的育秧棚和榆樹坎之間,非常神聖地做著活計。低溫讓他的稻苗長得不壯實,他能用各種各樣的招數把苗兒侍弄得像瘋長的嬰兒。榆樹坎上的瘡疤傷痕累累,長福卻沒了招數,幾天來他隻用一把鐵鍬修複了一條便道,通過這條便道他可以登上榆樹坎,真正踏上他被強盜糟蹋過的土地上。用眼看,榆樹坎失去的至少有三畝多的土地,但達到榆樹坎能攔住水,能堆起田埂,能種上秧苗,至少還要丟掉兩畝地。加在一起,虎年的桃花水讓他缺了五畝上等好田,這一丟就是永久的,找都找不回。

老姚根本就沒來看過榆樹坎,也沒主動找過長福。長福盼救星般等著老姚的到來。潘景蓮見長福急成這個樣子,心疼得不得了,曾陪長福來了幾次,來了就靠在長福的胸前,把長福的手也按在自己的胸前,告訴長福,你摸這吧,這想著你要你摸。你心別委屈,我這有你的啥啥,都來吧。潘景蓮還說,長福啊長福,這麼多年,我身上的細軟你都沒碰過,你委屈啊。長福讓她說得心癢,別的地方也癢,幾乎都把握不住了。可是長福手裏握著鐵鍬,撒不了手。他心裏急著榆樹坎,別的幹不成。至於潘景蓮,那是長福的珍藏,有那個是早晚的事。但眼目前是和誰論榆樹坎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