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虎年桃花水(3 / 3)

老姚還沒來,人們說他在村裏,在家呢。長福沉不住氣,把正燒著火的潘景蓮一個人丟在榆樹坎,扛著鐵鍬去了老姚家。來到老姚家的大門口就大喊,書記書記,我來啦。老姚迎出來,來就來吧,喊啥呀。長福說我不進屋,我腳上有泥。老姚說你有啥事?長福說,榆樹坎都那樣了,你咋還不去看看?老姚說,淨是你針紮火燎的,榆樹坎是多大的事?長福一下子急了,這能是小事嗎?少了五畝地,你一個村書記丟了五畝地,這事還小嗎!

老姚叉起腰,你他媽犯渾,桃花水衝跑了你的地,怨得著我老姚嗎?我當書記不假,我管得了人還管得了天管得了地管得了翻臉的桃花水嗎?

長福把鐵鍬杵在地上,老姚,我就跟你掰扯掰扯這事你該不該管!你老姚在飲馬溝上修橋,擋了今年的桃花水,榆樹坎就沒了,你該管不?塔頭甸讓你私包給親戚開成稻田,藏不住桃花水,榆樹坎也沒了,你該不該管?我的榆樹坎上的樹是你用大挖掘機給刨下來的,榆樹坎斷了條,也就丟了地,這事你該不該管……

老姚見長福的話越說越多,嗓門越來越高就立時慌亂,佯裝出一副笑臉,行了行了,別在這瞎吵嚷,進屋說進屋說吧。長福遲疑一下,停住喊叫。老姚又接上說,沒事沒事,進屋吧不用換鞋,隨便進。

就這樣,長福進了老姚的屋裏,他暫時成了老姚的客人。

老姚家有個規矩,隻要老姚把來人引進了客廳,在飯時定要留下來吃飯的。倘使老姚把客人引到茶桌前的獨坐沙發上,那麼這個客人是頂頂尊貴的。可今天老姚的老伴大花分明見老姚把長福領來,落在了最尊貴的座位上,又是到了吃完飯的時候,這叫大花不知咋辦才好。

老姚邊應付著長福,邊叮囑老伴大花,趕緊整飯,我和長福要在家喝一口。長福是輕易不端老姚家的飯碗的,即使吃了姚家的飯,那也是姚家辦宴席。老姚嫁過女娶過兒媳,辦的宴席是全村最好的,誰人不想吃?長福在老姚這兒隻是吃過這兩次飯也都是隨過禮份的。

今天老姚留飯是趕上的,長福確實餓得不行,況且真的有要緊的事。長福已不在乎吃一頓飯能虧欠老姚什麼,隻在乎痛失的榆樹坎如何能找回來。缺少了這麼大一塊土地,老姚總應該給想個轍呀。老姚家的飯也好老姚家的酒也香,老姚陪長福吃著喝著,就是不提榆樹坎,仿佛沒發生任何事情一樣,一開始長福覺得很有滋味,到後來就有些耐不住性子,主動向老姚提及到了榆樹坎,一提到榆樹坎老姚就立時不高興了。

老姚說,長福你別老拿榆樹坎當事情,那不就是雨水衝走的嗎?

長福說,是衝走的,我沒有地了。你得想個辦法吧。

老姚說,我也替你著急,可我沒辦法呀。

長福說,你要是這樣說,那麼榆樹坎就是你老姚給弄走的。

老姚說,你別嚇唬我,我對榆樹坎的事沒有任何責任。

長福說,你脫不了幹係,我在榆樹坎的損失大了去。

老姚說,我的損失不比你小,我的一座橋給衝沒了,那可是我自己花錢修的呀!

長福說,不提你那座橋還好些,榆樹坎就是因為你修橋給破壞的。你是村書記,你是學過科學發展觀的,你用腦袋想想,榆樹坎是不是該修橋的地方?榆樹坎的事我不找你找誰?你是罪魁禍首。

老姚笑了,我跟你實說,啥啥科學發展我真沒學,到現在我還不知道科學發展跟咱農村咋聯合。

長福好似抓住了把柄,你當書記不學這個還能當好書記?

老姚急了,長福,我好吃好喝待你,你是不是要整我?

長福說,我不整你,我隻要榆樹坎。

老姚說,你缺地我可以從別的地塊補給你,但你不能說我修橋不對。我一生無錯。

長福說,你用別的地塊補我。榆樹坎也是沒有了。你咋能說你無錯?

老姚堅持著,無錯無錯,我能當二十年的書記,我就無錯。

長福無法再和老姚爭辯,他決定要去鎮上找找,興許他一找那丟失的榆樹坎就會回來了。

桃花水終於消了。當天氣晴起來氣溫升上去的日子來臨時,已是穀雨將盡立夏要來。壞天氣還經常丟著臉色,路邊、田野上的樹木也一直吐不出新葉芽,長福的地還是種不上。鎮上的書記鎮長都急得團團轉,把鎮裏的幹部都派到各個村上來,為的是幫助百姓能種上地。虎年的春種就是這樣的艱難。鎮裏派來的幹部都在村部,有時去老姚家吃飯,老姚家又成了人來人往的驛站了。長福種不上地,隻能望天興歎,就來到村部找鎮上來的幹部,幹部們都去老姚家吃飯了,長福跟腳又來到了老姚家。

老姚家好熱鬧,大大的客廳擺了兩桌酒席,好像他家在辦喜事。長福麵對著那些陌生的麵孔,不知道該找誰,無奈還得找老姚。不料老姚急了,你個長福咋這麼不識趣,這都是來包村的幹部,有鎮裏的還有縣裏的,你咋偏偏到這裏說你那點破事,是不是跟我過不去?你走,這是我的家,我不辦公事!

長福也急了。大聲嚷道,我說事我說得出,我有理我走天下。我不跟你說,我跟鎮裏的幹部說,我跟縣裏的幹部說。我說事我又不是告狀,我說事也不是整人。長福轉向人群,你們誰的官大,把事給我評評?人群裏沒有人站出來。長福又喊,究竟有沒有人管,沒人管我去縣裏。這時,一個又矮又胖的幹部來到長福麵前,拍了長福的肩頭,有啥事你說我聽聽。長福似見到了救星,根本來底把榆樹坎的事說說,說了個透。不料,這個幹部卻說了一句,這事姚書記沒錯,這是災害。村裏把你缺的地補給你不就完了嗎?長福感到這個幹部就這樣把事情輕飄飄地處理了,好像不是那麼回事。他就問,你是哪一位?幹部說,我是鎮裏的副書記,我姓杜。長福從來不去鎮上,誰是幹啥的他真的不知道,也不認識。聽說鎮裏的幹部,官越大輪換得越快,長福一個百姓咋會認識他們?他們的麵孔一個個就像地裏齊刷刷的老玉米,誰能記住是哪一個。

這時,老姚湊到長福的身邊,咋樣,杜書記都說了我沒錯,是吧長福?此時的老姚,在長福的眼裏簡直就是忘形的得意,眼神和口氣都是針刺一般地挑逗。這眼神,那口氣就和飲馬溝裏的桃花水一樣糟害人,也讓人擔心懼怕。老姚讓長福無法接受,甚至讓他憤怒。長福在這一刻,就再也忍不住了,他衝著杜書記喊起來,我不服,你個當書記的把事情看得太簡單啦,這不是小孩撅樹杈似的小小玩鬧。我現在說的不是補不補給我土地的事,我就要掰扯掰扯事情究竟對不對的責任問題。咱鎮上還有沒有比你杜書記更大的官,我找他理論。

老姚一驚,你個長福咋還沒完沒了,你這不是存心跟我過不去嗎?老姚當著所有人的麵,伸出雙手比劃著說,長福你有能耐啦?你整天泡著潘金蓮,還明目張膽跟我較勁不是?長福一下子急眼,也當著大夥的麵比劃起來,我操你老姚不是人,我沒有你那麼爛,你跟你小姨子都能滾到一起,你的連襟拿刀子攆你三裏地,這事誰不知道?不信你把你小姨子叫來,你敢說沒有嗎!我不是西門慶,我不是爛人,你不敢說你不是!老姚哪肯罷休,我說你是你就是,你說我是我不是,我他媽肯定不是。

長福問老姚,你承不承認你錯?老姚說我沒錯。長福又說,你沒錯我找大官說去。老姚說長福你找吧,我不攔著。

長福到鎮上找到了最大書記,姓洪。還有一個姓牛的鎮長,也接待了長福。長福再次根本來底把事情又學說了一遍,洪書記和牛鎮長沒聽明白,自語了一句,虎年災大啊,咋一碰到災害就啥事都來啦?洪書記告訴長福明天要到現場去看看再答複。

淒冷的春雨再一次霏霏綿綿地下了來,長福頂著雨在殘破不堪的榆樹坎等待洪書記和牛鎮長的到來。他習慣性地扛著那把鐵鍬,有一搭沒一搭地修補他的榆樹坎,然而他的鐵鍬麵對破了相的榆樹坎已無濟於事,就像用掏耳勺去挖王屋山是一個樣。但長福還在等,好像隻要洪書記牛鎮長一來,他的榆樹坎就立即能恢複原來的模樣似的。長福等了一天,書記、鎮長沒有來,因為雨大一陣小一陣,通往榆樹坎的道路泥濘不堪,他們的小車斷是沒個過來。

長福更加後悔,當初要硬是攔住該死的老姚,我躺在飲馬溝底不讓你破土,我趴在榆樹坎上不讓他伐樹,叫他修不成那座破橋,一切就都好了,哪還會有今天的著急上火和抄底的傷心?弄到現在可好,他老姚反倒沒錯,整個一副牛皮登登的神氣樣,簡直都把人氣死啦。長福有時好想好想自己也是一團春雪,融化成一綹細流,隨著桃花水在飲馬溝裏肆意地滾撞開來,最好把那個頑固的老姚像撕扯榆樹一樣倒栽在溝底。

兩天後,長福在榆樹坎真地等來了洪書記和牛鎮長,這兩天裏,長福一步都沒有離開榆樹坎,就連午飯也不回家吃,他在泥漿四濺的榆樹坎度過了兩個整天饑腸轆轆的難熬時光。這兩天裏,沒有人關注長福,就是潘景蓮也沒有來看過他,更不要說給他送飯。他孤獨他無助,他除了焦急的等待就是無邊的後悔。那是個雨過天晴好時日,榆樹坎的周遭彌漫著春天少有的霧靄,波波漣漣又色彩斑斕。遠山和雲彩一直鮮亮撩人的眼。書記、鎮長就是在霧靄中時隱時現神仙般地來到了長福麵前,旁邊還跟著姓杜的副書記和老姚。他們的雙腳和褲腿粘滿泥巴,人也喘著粗氣。長福還是當著一幹人的麵,根本來底把事情訴說一遍。洪書記看著牛鎮長,終於看明白也聽懂了長福說的事情,不停地打量對麵悲慘的榆樹坎。洪書記對老姚說,用村裏的機動地把農戶家水毀部分補齊,盡量讓人家滿意,你看咋樣?

長福說,地補不補,補多少倒是無所謂,關鍵是以後再有桃花水我的土地還會丟,到那時你們拿啥補給我?況且這事關乎著老姚,他老姚做得對不對,有沒有錯?

洪書記、牛鎮長都沒有回答長福的問話,勸導他,抓住節氣把地種好吧。

長福再次問道,他錯沒錯?

書記、鎮長還是不回答,笑著說,還是種地吧,還有啥困難我們幫助你解決。

長福又一次追問,他錯沒錯?

洪書記、牛鎮長哈哈大笑起來,老人家,你別追究對或錯,隻要村上把地補給你,你是沒有損失的,要是沒有這場桃花水你們之間就啥矛盾也沒有,這是災害,沒有辦法的,哈哈……

長福還是不解,不管咋補給我土地,畢竟榆樹坎真真切切少了一大塊,書記鎮長這一笑,對老姚來說算是個啥評價,是對還是錯?長福實實在在拿不準,他望著飲馬溝裏流淌的渾水,忽然有些眩暈,好像要栽倒溝裏似的閃了個趔趄,肩上的鐵鍬滑落到飲馬溝底。遠處潘景蓮正在深一腳淺一腳向榆樹坎走來,綠上衣、紅頭巾、白臉膛都已像畫一樣真切,長福似看到救星一樣胸口蕩漾起莫名的振奮。在他即將滑倒的那一刹那,他雙手竟下意識地一把抓住身邊的洪書記,猶如抓住了一棵根深蒂固的大樹,他傾斜的軀體才穩當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