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地眾人,都緩緩站起身形,放眼四望,但見遍地盡為修羅場,殘肢、斷腿、呻吟、血腥,已經將這本來充滿生機的世界,徹底換了模樣,微風輕吹之中,濃烈的血腥,使得人的大腦都迷糊沉混,再不似平日修道之時,可以保持心境一片空明,猶如光潔平靜照見萬物的明鏡,徒然蒙上了塵埃……
“阿彌陀佛。”一聲低沉的佛號響起,玄妙大師在弟子的尾隨之下,步入了這慘烈無邊、戾氣遍野的世界,同時也傳來他那似乎漂浮在眾人耳際的聲音:“大千世界、芸芸眾生,皆不存在絕對,天理循環、因果報應,一切皆有定數。不必執著,何必執著?心如明鏡,方能照見萬物,即被塵封,拂拭則淨,切不可執迷。”
眾人都聽得迷惑不解,他轉過了身子,對著跪地剛站起的弟子道:“石頭、了無了空、景泰,你等從小入我佛門,受佛性感化熏陶,本該比別人更能領悟其中真意。”
三人低頭沉默不語,隻有吳景泰,眼中慧光一閃,曼聲道:“師伯所言,是否意示當年一役,本是天定命數使然之因果,我等……不該執迷其仇恨之中?”
玄妙大師微微的點了點頭,麵容浮現了笑意,這吳景泰,貌似憨厚樸實,但是深具慧根,本是與佛有緣之人,隻是他與紅塵尚有千絲萬縷的牽連,劣根未除,所以當年自己才堅持不讓他剃度出家。
其餘的人,卻似乎還是不能進入禪境,尋找那放下屠刀、還心境空明的“拂拭明鏡”之法,不得解脫。
此時卻又一人步出,緩緩對著程可風一眾人道:“若是實在無法放下執念,摒棄心魔,你等何不換一種思路?”說話的卻是靈寶的太一真人。
眾人的眼光都同時轉向了他,在場數百名弟子,眼光都齊刷刷盯在了他的身上,就連清風,也滿含了笑意看著他,並不插話。
“看看遍地的屍首血腥,如此慘烈的殺戮場景,在你等想象中,與當年碧雲一役的劫後戰場,有何相異之處?”
程可風低頭歎息道:“恐怕……有過之而無不及!”
太一頌了一聲道號接著道:“如此血腥的殺戮,你們的複仇之心,該當可以平衡。我叫你們換一種方式來思維,即是把此次的殺戮,當成你們已經報了當年的滅村之仇如何?得償心願、大仇得報,爾等此刻心中又還有何樣牽掛?”
眾人沉思,片刻後,程可風的臉上,緩緩露出了微笑,如同嚴冬季節,千裏冰封之中,突然露出的太陽一般,溫暖、炙熱。這陽光迅速也同時感染了周圍的人,人人都似乎找到了打開心結的鑰匙,撥開了一直以來彌漫在心頭的迷霧,看清了前進的道路……
清風讚許的看了一眼太一,太一卻向著玄妙含笑點頭,三人眼光交接,都彼此會心一笑。無論佛道之修行,其實都是異曲同工、殊途同歸。
唯有神宵的太虛真人,彎腰拾起了自己的“赤芒”,輕輕歸鞘,紅光消失,不露一絲痕跡。微微皺起了眉頭,一抹看不見的陰雲,卻似乎悄悄升起在他的腦中。別人並不清楚,但是他自己卻是再明白不過,若非自己授意支持,就憑程可風吳景泰石頭和尚等人,即使複仇之心如何濃重,也翻不起風浪,指揮道佛兩家的所有精英弟子,將妖魔屠戮殆盡。
清風已經從虛浮的空中,降落到了地上。麵對著眼露凶光本能自保的妖魔,淡淡道:“你們中,可有懂得語言的?”
魔群中一陣騷動,片刻之後,走出一個文士打扮的人來,年紀看來二十歲左右,麵容俊秀文雅,隻是雙手下垂在袖子裏,從破爛的長衫之中,露出身後一截毛茸茸的尾巴,拖在地上,他這樣一站,卻與那些形容扭曲、麵目猙獰的妖獸,形成鮮明的對比。
清風對著他道:“你懂人類語言?”
那妖人點了點頭,發聲有點詭異,像是嬰兒啼哭,又像夜鬼慘叫,但幸好還可分辨:“要我們投降,萬萬不能,我們打不過,卻都不怕死……”
清風沒有對他的無禮影響絲毫心境,而是麵容祥和、微帶笑意的道:“你們可以繼續居住此地,繼續修行,但是你們不可騷擾人類,要與人類和平共處。”
他的話說完,不但妖魔,就連正道群中,也發出了一聲驚詫的噓聲。
千百年來,人與妖、正與邪,從來水火不相容、生死兩難存。如今清風真人,居然給妖魔留了一席之地生存,而且告誡它們,要與人類和平共處,這在以前甚至前一天說來,都是個天大的笑話。
可是如今,卻已經成為了現實。這是個多麼諷刺的笑話?又是個多麼大膽的創新?
但是奇怪的是,包括曆來與清風格格不入的太虛真人在內甚至是佛教掌門玄妙大師,似乎都沒有明顯反對的意見。
秦羽衣此刻也沒有心情去深思其中深意,在回山的路上,卻是與程可風等人並肩而行,其中當然包括了石頭和尚和吳景泰。門中精英弟子,凡是能禦劍飛天的人,都已經絕塵破空而去,剩下不能操控法寶飛翔的弟子,隻能徒步行走回去。
之所以不似來時一般由人載飛,是兩大掌門人商量的結果。有所謂“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讓他們徒步回山,正是一大曆練的機會。
對於這正道第一辣手人物,傳言中的“冰雪美人”。程可風本來一向是敬而遠之的,可是畢竟人家還是自己師姐級別,此刻代表的還是一派宗師身份,是以也不能肅然相向。
但是佛門中弟子尚且不曉,道教弟子卻多詫異奇怪,在他們心中,秦羽衣可是正道中年輕一代弟子裏風頭最盛、聲名最響、似乎永遠高高在上的人物,此時卻與己方等人同行而走,難不成,是師尊等人不放心自己等人的安危,故意派遣她保護?
峨嵋一眾本是女流,此刻摻雜在和尚道士群中,顯得醒目而突出,猶如鶴立雞群般的超然而不協調。但是她們都不敢有異議,沒有誰比她們更了解這個大師姐的脾氣,她想做的事,有時候就連掌門師尊,幾乎都不加反駁,若是門中沒有師尊,她儼然就已經是峨嵋掌門。
程可風此刻卻顯得有點不自然,因為他一邊走著,卻感覺秦羽衣的眼光,若有似無,在看向自己等人。與石頭等人一別數年本該有的喜悅,也被這種不安的感覺衝淡了不少。
“你們……”秦羽衣終於開口說話,卻是帶點遲疑的口氣對著程可風:“都是易……雲的……兒時玩伴?”
程可風張口結舌,一時還沒反應過來,這驚豔絕世的人物,是在跟自己說話。
回答的卻是吳景泰:“你說龍麟啊?小時候他的確是常跟我們一起玩。”說到這裏,石頭和尚及了無了空幾個人的眼光,都向他看來,吳景泰的神色,也在這一瞬間黯然了許多,緩緩道:“如今,他就是我們的至親之人了,隻是不知,他現在如何……”
秦羽衣截口道:“是否現下仍然不知其下落?”她的聲音突然提高,引得前後弟子都止步向此看來。秦羽衣自知失態,忙低下了頭,繼續走著,但是腳步卻不快,明顯是在等待他們幾人。
石頭和尚憨厚的一笑,聲如洪鍾道:“師姐不用擔心,龍麟從小機靈過人,如師傅所言,‘吉人自有天相’,他從來都是這性子,說不定此刻,一個人躲了起來,在你一不經意間,突然就跳出來嚇你一跳。”
他們都不知道秦羽衣與龍麟之間,有何恩怨糾葛,但是她關切的神情,卻不似作假,自然也對她顯得親切了許多。
一旁那個淨明門下,叫楊傑的卻突然插口道:“怎麼你把龍麟說成像是鬼一樣,喜歡嚇人的?”
秦羽衣撲哧一笑,被這年青弟子一句話,逗得心裏的愁雲,也似乎淡了許多,幽幽曼聲道:“他……小時候很頑皮的嗎?”
“那當然,他鬼得很呢。”石頭和尚那洪亮的聲音又把話接了過去:“不過他真的很聰明,若不是他的聰明,我們又怎麼會常常被他捉弄。”
程可風突然插嘴道:“那還不是因為你太笨?你肚子裏總共就隻有一條腸子,也就隻能隨時被龍麟唬得一愣一愣的了。”話語一轉又道:“可還記得那次,龍麟騙你說你爹娘上山去打獵烤肉吃,叫你快點跟去,你果然就獨自摸上山去,結果迷了路在山腰上冷了一個晚上?”
秦羽衣奇怪道:“這很平常啊,誰也無法推測這是謊話嘛。”
吳景泰截口用手指著石頭笑道:“可笑的是他上的是當時被天火燒光了的一座荒山,試問荒山之上,何來獵物?”
眾人一片轟然大笑,又引得無數弟子側頭觀望。秦羽衣看著石頭漲得通紅的臉,也忍不住抿嘴低笑。
秦羽衣身後,那一眾剛才還保持淑女矜持的女弟子,見大師姐如此,也紛紛與年青的道教弟子,嬉笑著高談起來,隱約還能聽見“峨嵋頂上風景清幽”、“峨嵋的劍法以柔克剛專破道教劍法”等等言語……
畢竟都是年輕弟子,而道教也不似佛教一般嚴守“婚戒”。年輕人在一起,也總是有特別多的話題。所以一行人聊著天,到傍晚時分,已進入了蜀川境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