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機票給我看一下。先生……先生!你不能就這樣過去!
機場出口前查驗行李的工作人員一把拉住行李箱,握著拉杆的人一臉迷茫,眼神空洞,對查問置若罔聞。直到行李箱一頓,他才恍然大悟似的從口袋裏取出機票,道了兩聲抱歉。工作人員核查無誤,皺著眉頭鬆手放行。這人收回機票,閑步踱出門,目不斜視經過快餐店和便利店,走到停車場,摸了摸口袋,臉上露出一絲疲憊和頹色。四下望了望,他很快看到遠處站在車邊的人,眯著眼確認了一下,才靠上前去。車邊的人也迎了上來,兩人在綠化帶邊相遇。
-向兄,好久不見。
-曹兄,別來無恙?
-哈哈哈哈哈……
老氣橫秋的客套後,一直麵色沉鬱的向往有了點笑意。接機的曹攬仁是他多年摯友,兩人誌趣相投,一見麵就稱兄道弟然後開始胡說八道,給對方冠以粗俗不堪的外號並以此為樂。兩人涵養本都不錯,隻是一遇上嘴裏十個字五個髒,身體部位和祖宗親屬不絕於耳。
-向兄你行事一向老成,怎麼這次燎了於路清這個老東西的毛?
-說來話長,邊走邊說。
-行,先去我家,我安排好了落腳的地方,吃完飯送你過去。
兩人上車進城。曹家是山城術士大戶,在西南勢力張得很開,代代相傳根深蒂固,期間不曾沒落,比起於家青黃不接的情況要好得多。於家以血術聞名,曹家則是專擅符籙引雷。曹家的雷訣不知來曆,隻知道是先祖傳下,驅鬼降妖是往往不見其人先見其符。近百年雷訣傳承也出了問題,威力大減,不複先祖五雷平山,散盡無數冤魂的氣魄,但曹家還是坐穩西南這些年。除了曹於兩家,中原還有李家斬龍劍。相傳李家劍術傳自李賀,詩鬼一生潦倒,但於詩、術兩途天賦過人。當時修行者更仆難數,李賀恨世人不得其法,受騙道荼毒,吞金服玉靡然成風,因此作詩發憤。那時斬龍劍法已創,他自言“斬龍足,嚼龍肉”。年二十又七,自知陽壽已盡,棄世而去。這傳說不知真假,於家也自稱傳自三國於吉,認祖的風氣古來就有。不過李家斬龍劍名聲極盛,劍法劍訣卻是殘缺不全,如今劍術多是傳自幾百年前一代劍仙李南來。因為李賀李南來所用兵刃都是劍,所以李家咒術多托劍而發。論起身手,三家以李氏為首。除此三大家族,神州大地還零散分布著小門小戶,總體上畫符施術的行當已經處在滅絕邊緣。向往是年輕一代裏翹楚,也是異數。他沒有家族背景,使的術也與世上體係不同,聞所未聞。術士行的傳承尊古製,不傳外人,隻在一姓之中。原先有傳男不傳女的規矩,如今日薄西山,因為政策和時事,也開始傳給女兒。不過傳女的同時,招贅就成了女兒婚嫁的必要條件,否則家族所學流入外姓,破了祖宗成法。當時向往與李遺本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分開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向往是家中獨子,不肯做贅婿。
向往按下點煙器,摸出一根煙。當時出機場忘了買打火機,來到停車場才想起來,煙癮一犯手足無措。前一個月裏千頭萬緒的事情逼得他焦頭爛額,隻能將煩悶苦痛訴諸煙酒。顏羽離開後他的酒量忽然增大,一夜痛飲喚不起一絲醉意,連舉杯消愁都不能。向往日日夜夜清醒地直麵痛苦。夜深人靜,他總在涕泗之中懷念之前沾酒即醉渾噩忘憂的歲月,但烈酒入口,不僅沒了灼熱的口感,也沒了麻醉的功能。
通紅的電熱絲引燃煙絲,向往深吸一口,煙霧經喉入胸,穿過氣管來到肺裏,經由血管吸收擴散開來,伴隨著難得的舒暢。
-嗯,你抽煙了?這不太好,你身上帶著傷。
曹攬仁搖下車窗。
-我能怎麼辦呢?
-也是,少抽點吧,這裏空氣本來就不好,小心得癌。
-放你娘的豬屁,你才得癌,你他媽得卵癌。
-莫莫莫要不得,卵癌割了我這輩子就差不多了,我路還長著呢。
貧了一路,向往放鬆了下來,先前緊繃的一個月給他帶來超負荷的疲勞,來到曹家時他快睡著了。拜會了曹家老太爺曹鎮通,前幾年見過麵,向往規規矩矩行禮寒暄。曹攬仁聽說向往近年的作為十分欣賞他,三大家族雖然有合作,但關係並不密切,向往同於家有仇,曹鎮通不以為忤,反倒有吸納之意,再加上曹攬仁為向往安排好了一切,有這麼一個臂助對於日後曹攬仁掌權也是好事。
隨後,兩人去了城區一處公寓,公寓離市心不遠,但十分幽靜,正麵臨江。安頓下來,曹攬仁讓他好好休息,晚上為他接風,自己先回去了。
向往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摸了摸口袋,發現還是沒買打火機,他住在十樓,小區超市在街上,不免一陣煩躁。在房裏轉了一圈,麻雀雖小,有廚有衛還有兩間房。冰箱彩電洗衣機,他一個人住用不了兩張床,還安了三台空調。公寓裝飾簡約精致,小區建好沒幾年,住戶多是年輕人。這一層好像都是曹家的產業,邊上幾間閑置著。
走進廚房,向往發現有煤氣灶,開了煤氣打著火,他湊上去點煙,吞了一口,放鬆下來,打開冰箱,發現曹攬仁還放了一些飲料。檢查了一下保質期,是新產的。曹攬仁看上去嘻嘻哈哈,卻內心細膩,辦事牢靠,家族事務接了不少,一應運營井井有條。原先最大的愛好是女人,三天兩頭換人,這兩年開始穩重起來,陪在身邊的一直是同一個姑娘。老實在家吃吃睡睡的後果是體重激增,人如其名,養出了一身肥膘。好在女朋友不離不棄,對他的五花肉沒有太多意見。向往初見他時他還是中等身量,體型勻稱,如今青年發福,與憔悴的向往對比鮮明。
除了曹攬仁,他在山城還有一個朋友,人稱丁屁。他本是曹攬仁的好友,後來三人聚到了一塊。丁屁不是奇門中人,家裏經商賣車。三人性格相近,碰頭以後終日共度,吃吃喝喝吹牛打屁。晚上接風肯定少不了丁屁。
抽完一根,向往拿著煙頭點了另一根,繼續抽了起來。在家鄉一個半月,他辦了兩件事,送走已故親人,埋下複仇種子。事畢,他回出生之地看了一眼。老城有一座小山,童年時他經常上山玩耍。沿著碎石小徑向上,不多久就抵達山頂,頂上是一座寺廟,每次爬山的重點都是這座明心寺。寺裏住著和尚,離鄉前他又上了山,小徑依舊,荒草一如十餘年前。他在山門前忽生感想,邁進寺裏。廟裏有幾座殿堂,堂前香爐燭台,大殿不大,供的是地藏菩薩。向往身負願望,在神像前恭敬跪拜。地藏菩薩以願力聞名,向往想借菩薩庇佑,報家仇救愛人。叩首完畢,向往起身,菩薩塑像忽然發出七彩毫光,雖然轉瞬即逝,他卻看得分明。向往知道廟宇中不會有妖魔作祟,肯定是有神顯靈,喜上眉梢,於是虔誠禱告。回身時他看到殿後還有幾排房屋,就走過去看了一圈。在後院一間房中他看到一幅畫,畫上一個女子跪在菩薩麵前,雙手過頂,像是奉上什麼,而背景是一座崩塌的山,遠處還有洶湧海水。向往覺得這幅畫似曾相識,尤其是詭異的配色讓他十分不適,下腹部升起一股危機感。畫上女子讓他心中一動,他舉起左手,小指上聚集著寒氣,遇到空中水汽便會結霜。他明白以後這小指是時時徹寒,越久越涼。
正沉吟,門外進來一個老和尚。向往感到後麵來人,連忙轉身致歉道:
-師傅,我貿然走近貴寺後院,多有打擾,我這就出去。
-無妨,這房沒人住。施主對這幅畫似乎有所感悟,我有一言可供施主解這幅畫
——“夢幻泡影”。
向往思索許久,又看了看畫,有種朦朧的熟悉感,搖了搖頭。老僧說道:
-施主不必急於此時,我看施主麵色疲倦,目光長遠,想來不日就要遠行。等施主大事一了,我還在這裏等你解畫。
向往思無所得,隻得合十行禮,辭別老僧下山去了。
在山城寓所,向往又想到這樁經曆,仍想不明白老僧的話。不知不覺抽了半包煙,越想越迷,他的肚子低吼一聲,外麵天色暗了下來。
差不多到飯點了吧。向往心想。他起身走到窗邊,外麵是長江,暮色已經貼近水麵。拿出手機看了一眼,曹攬仁的電話恰好就來了。他和丁屁已經在公寓樓下。一出電梯,一張渾圓的臉和一張棱角分明的臉就迎了上來。丁屁一上來就勾肩搭背,向往應了幾句,注意到丁屁頭頂露出白色的頭皮,就問道:
-丁屁你頭發快沒了,這麼下去過兩年就可以反光照明了。
-媽的我也沒法子啊,最近酒喝得有點多,每天刷牙的時候頭發都掉一把。
-那你要小心了。改天我查查有沒有治禿的藥給你配一下。
-謝啦往哥,你救了我的頭,沒說的,送你輛車,我再給你找個駕駛員。
-喲,這麼大禮?那我還真有點感動,駕駛員就不用了,給我輛你店裏的車代步就行。
-沒問題,小事。走吃飯去,我帶路。
三人上車出發,在山城起伏扭轉的路上穿行,繞來繞去終於抵達了目的地。點餐是丁屁的項目,向往對吃的不挑,曹攬仁因為體型的原因什麼都吃。火鍋上來,紅的湯底黃的香料,不一會翻起熱辣的波浪,各式食材泛起,在鍋裏浮沉。曹攬仁自帶燒酒,說是浸了不少好東西,正好讓向往補補。向往舌尖略麻,感受到酒的度數不低,自他出事以後這已經是難得的體驗了。借酒起興,三人聊開了。
向往講述了這些天的經曆,曹丁二人聽得出神。他二人的生活同向往比起來平淡得多,也幸運得多。丁屁快結婚了,曹攬仁用不了幾年也能成家。二人都有家業繼承,向往雖說也拿到了一筆錢,但是親人已故,他一個人要錢也沒用。曹攬仁和丁屁盡力把話題往輕鬆的方麵帶,男性聚會能講的總是離不開下半身,但向往麵前顯然不適合說這些。氣氛一度十分尷尬,向往也感覺到兩人說話忌諱重重,怕戳到他的痛處,其實他這些天來飽經人間不幸事,言語之痛在真實的痛苦前毫無威力。
既然不敢說話,向往點起一根煙,自己講起了往事。
-攬仁,你和我認識是哪一年?
-有些年頭了,一晃大學畢業都幾年了。
-那年我和……李遺來山城旅遊,遇上了一處陰氣很重的房子,那棟樓離我現在住的地方不遠吧?
-是不遠,就在後麵的山上,那片早就拆了,建了新小區。
-嗯,就在那,我們,這個,怎麼講,叫做不打不相識吧。
向往高考結束後,呆在家中無所事事,手頭有閑錢,就想著出門旅遊。那時他與李遺正在熱戀,情好日密。他雖然經濟上有來源,說到底隻是個高中畢業生,有女朋友這樣的事也沒和家裏說。先前家裏人旗幟鮮明反對他談戀愛,堅定主張先有穩定工作再考慮個人問題,所以向往規劃出行預訂機票酒店都是暗中進行。每天晚上十點半以後,等家人入睡,他就打電話給李遺,膩上兩個小時,到了快一點才不舍地掛斷。閉上眼想想李遺的臉,帶笑睡去。過了幾天向往在自己房間裝了網絡,從此二人日日視頻連線。
六月份向往就想跑去萬戶城了,但李遺正忙於考試,他才擱下這事。七月一到,他在家天天坐立不安,心裏隻想著即將到來的出行。興奮之餘又不知道怎麼和父母說。家裏人催著向往做著做那,他對於一切瑣事十分冷淡,推托天氣太熱,也不去學車。找遍了理由,終於無話可說後,向往隻得交代了真實情況。他父母當場愣住,向往把訂好的機票給父母看,他們沒說什麼。
第二天經過冗長的談話,最後算是成了。向往根本聽不進其他話,隻求出門,萬事靠邊。臨行時他爸說了兩句話:
-錢夠嗎?注意安全。
李遺從洛陽家中飛來,比向往晚到半天。見麵時他已經買了一束鮮花和一杯飲料。這束花著實費了一些功夫,機場邊沒有店鋪,向往打車進城買了花再坐車回機場,花店邊有一家奶茶店,他順手買了一杯。對一個高中生來說這樣的迎接已經盡了最大的誠意。李遺給了他一個吻作為回報,向往覺得自己飛到了平流層,替女友拎箱子的手都軟了。
入住酒店以後天上飄起雨,等他倆再出門,雨勢傾盆,山城落後的排水係統和傾斜的城市公路共同造就了一座淹城。那天長江水位越過警戒線,下遊發了汛警,而向往則滿不在乎地光著腳拎著濕透滴水的鞋子躲在路邊簷下,等著李遺為他買來拖鞋。風大雨急,向往身上薄薄的衣服全都變了色。良久,李遺才那這鞋橫穿馬路,把傘和鞋子交給他。
-怎麼樣小向,出門不帶拖鞋,吃虧了吧?
李遺說著,抬起腳,昂起頭看著向往的眼睛。向往眼裏盡是雪白的小腿,目眩神迷,嘴裏應道:
-是是是,我們家李姐姐做事周密,有備無患,比我高出不知多少。你的腿真好看。
李遺一揚嘴角,道:
-嗯這話我愛聽,穿上吧,姐姐再給你一個禮物,我多拿了一個袋子,你把運動鞋裝進去拎著走吧。
穿上拖鞋,就可以肆無忌憚的踩水了。腳下的問題解決了,兩人卻隻有一把傘。向往緊貼李遺,聞著發香,肌膚相親,心猿意馬,傘使勁傾向她。李遺把傘往回推了推,說:
-哎你都濕透了,我這沒事。
-不好,你穿的少,濕了就透了,不許別人看。我光膀子都沒事,你姑娘家的,淋冷雨對身體也不好。
-噫,恁小氣。
雖然嗔著,李遺心裏一暖,與向往貼得更緊了。走進一家商場,向往擰了擰衣角,雨水自額頭滑落,墜入領口。李遺身上隻有零星幾個雨點,看向往濕的厲害,商場的空調溫度又低,擔心他感冒,從包裏拿出紙巾幫他擦了擦頭發。
向往說:
-不礙事,我去廁所烤一烤,撚個訣就幹了。
-我替你拎著東西,你快去吧!
-你先看看想吃什麼,我請客,別客氣。
向往說完笑嘻嘻地找衛生間去了,李遺一笑過後等在原地。烘衣服和頭發非常考驗用火技巧,向往縱火烤熱自己的皮膚,利用體溫蒸幹頭發,一不留神就會燙的齜牙咧嘴。身上幹的差不多,他也開始出汗了。之後二人在當地出名的店裏吃了一頓,向往為李遺買了身衣服,而他自己則得贈一雙新鞋。
之後數日,二人逛了山城,去了周邊景點,日日牽手走在街頭巷尾。在一次穿城途中,二人在一個水產市場後的老舊樓房下察覺到陰氣。二人都是行家裏手,李遺家學淵源不比向往差。兩人眼神相交即知心意,朝樓上走去。樓道裏彌漫著陳腐黴味,陰暗潮濕。三樓右側房子是空的,大門洞開;左邊房門緊閉,有一絲黑氣附在鎖上。
就是這家。向往看了一眼李遺,李遺取下項鏈。這串項鏈上的吊墜是一把微縮的劍,李遺念了句咒,劍長到三尺,形態古樸,沒有開刃。輕呼一聲,劍劈開大門,發出巨大的噪音。向往連連搖頭,說:
-動靜太大了,驚動別人就不好了,以為我們狼狽為奸入室搶劫呢。
-這裏哪來的別人,邊上都拆完了,這裏不日也要倒,樓裏沒有生氣,你會不知道?
向往扁扁嘴,走進門裏。房子漆黑一片,邁進去第一步,他踩到一些碎石瓦礫,借著樓道的光線他看到裏麵一片狼藉,牆麵焦黑剝落,陳設家具碎了一地。李遺進來後扇了扇手,說:
-荒廢了很久了。
向往打開手機燈光,四處照了照,整間房子好似被炮彈擊中,炸得粉碎。正要往裏走,李遺道:
-你有沒有感覺這房子很怪?
-嗯對,炸得稀巴爛了。
-不是這個,這間房子結構不對。
-怎麼?
-沒窗,你看,哪有住宅沒窗戶的?
向往這才發現房子裏黑暗的原因,難怪伸手不見五指。事出有異,一定有東西作祟。他暗扣了個訣,火焰一閃。向往默念煉魂火咒,隨時準備出手。
兩人背後突然有異動,一陣微弱但來勢不善的風直撲向往腦後,他反手一記陰火,轉身時空中已光芒四射,雷弧四下濺射開,但那符紙毫不停頓,仍向前飛來。向往正要擊出煉魂火,李遺橫來一劍刺中雷符,電火大作,映亮了整個房間。她手腕一轉,雷符隨劍而動,一路來到牆上。李遺撤劍時雷符所在的牆麵一動,顯出一個麵目模糊的影子。那影子甫出,即撲向李遺,向往劈頭一記煉魂火,打進它體內,頓時火起,那影子燒了起來,顯露麵目。原來是燒焦的幹屍。這幹屍伏在窗上,中了一劍和雷符餘威,在火中頓時化為灰燼。幹屍還沒燒透,房中變故又生,熊熊烈火自四麵八方燒起,向往兩人被困在中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