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閻君臉上的陰翳引得周圍一冷,天色沉了下來,他厲聲責問道:
-你擾亂冥界,濫殺造反,還敢要城主的位置?你束手就縛,我押你去上界受懲。
-君上,我殺是為了治。枉死城早就爛透,要有全新氣象這是唯一的辦法。不變法積弊日深,到時候的後果就不是一場鬼潮那麼簡單。
-不要狡辯!你造無量殺業,罪不容誅,還要妄談治城,去無間獄變你的法吧,把他拿下!
閻君幕僚中閃出幾個身影,曲承麵色不變,慨然橫劍道:
-君上,我以功抵罪,請君上三思。上人前日現世,我令他出冥府,再不會回來。
閻君的鼻翼劇烈抖動幾下,再開口時語速快了三分,聲音也重了不少,引得黑雲壓城:
-你還要妖言惑眾!
領軍諸將嘩然,多數認為曲承已經癲狂,這不過是試圖脫罪的妄語。閻君任何時候都不會對寒極的消息掉以輕心,揣測著曲承的用意。這時城裏走來一名女子,來到曲承身邊,將手上的東西給了他。閻君倒吸一口氣,來者他認得,交到曲承手裏的東西更是眼熟——知歡劍。閻君心思急轉,莫非寒極真的重現出現?他知道曲承遷上人墓的事,由於各種原因他選擇了默許,知歡大概那時候就落入曲承手裏,那時候幽冥動蕩,新立城主可能會刺激城內軍民,恐生動亂,所以讓曲承全權代理,之後也沿用了甲大治城的製度。現在曲承討官,又拿出知歡劍,想必誌在必得。鬼浪既然已經成勢,閻君頭上的罪名難以洗脫,他本準備擒拿首惡曲承上界領罪,免了職務賦閑,等事情過去了再謀一個閑官,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上人得勢時他就有抽身的想法,因不甘心又幹了這些年,到頭來還是不能全身而退。他恨極反笑,又感歎自己命途多舛,說了句:
-你拿了劍,那就讓你過過癮吧。我現在封你城主,你受縛和我走。
正說話,一名甲將匆匆趕到陣前,對閻君耳語幾句。聽畢,他下令大軍入城維穩。曲承隻是抱劍不語,又過片刻,一個甲將急急送來一封書信,閻君閱後神情大變,望向曲承時神色複雜。得令的軍士不敢惹了煞星,繞過曲承進城去,閻君也不說話,還是曲承先開口:
-上界責難的消息想必來了,南關也有軍情,我當了城主能夠快速平亂,緩和事態,君上未必就此斷了仕途。
曲承知道人間已經發生鬼潮,上界雖然視幽冥如棄履,出了這麼大的岔子也不能不管不顧。南方魔族在上人歿後退軍,仍然侵擾南方邊界,不時來犯,這時得知冥府內亂一定回來渾水摸魚。閻君得到的消息和曲承的猜測有所出入,上界的詰責固然到了豐都,南關傳來的卻不僅是軍情,還有魔帥的信函。
這一任魔帥是寒極親手栽培,一接到上人的信魔帥就點將興兵進犯南關,並給閻君擬了一封信,信中要求閻君妥善處理枉死城事宜,否則魔軍將打破默認的平衡,越過南關和落馬關圍攻羅浮山城。上人要魔帥支持枉死城,擁立城主,這份壓力來到閻君手上。任命曲承竟然成了最好的辦法,如果內部不穩定再遇外敵入侵,就不是摘下官帽那麼簡單了,冥府至尊不得不放棄緝拿罪臣。事情如向往安排的那樣發展,曲承拿起知歡,魔帥陳兵南關,閻君在豐都大殿惴惴不安。諸多繁雜事畢,向往隻剩小指上那一處關心。
望海樓由向往修繕後恢複了往日氣派,他即將乘舟深入這片他長久凝望的海水。造好木船後他推倒了望海樓,僅留下寒極墳塚。他在廢墟裏撿起一片琉璃瓦,放在墓碑前,又將懷裏藏了許久的彼岸花置於瓦上。就算顏羽重生,他也見不到她了,隻盼她能在此登陸,這樣就能看見自己的墳墓,這樣也算了結此業。
西風正盛,宜出航。向往推舟下水,以廢椽為槳,張帆離岸。近水處風平浪靜,血海裏的魑魅魍魎從不靠近岸邊。苦海無涯,向往頭也不回,跟著一陣強風來到浪潮湧動鬼魅躥行真正的血海。無間痛血海苦,自古情不能已恨不能平,不能超生的鬼魅落入忘川,最終彙聚到血海裏。萬頃赤波下是無數愁仇憾恨。每一個不屈的鬼魂都有或悲或慨的故事,它們隻能棲居在血水中,倘若離開半刻就會受到業火灼燒。放不下前因,就沒有脫離苦海的機會。在血海深處,執迷的還是執迷,不願鬆手的鬼魂在痛苦中掀起巨浪,它們衝向海麵,在短暫躍出的瞬間裏借助業火燒去記憶。當它們最終決定自焚時,會漂浮在海上,任自己和記憶一起湮滅,唯有如此才能解脫。
向往需要的就是這種火。在海上不知漂流多久,苦海上的風向不定,亂流就像是冥府的日夜一樣無跡可尋毫無規律。他沒有漂到鐵圍山,而是順海流任意遊蕩。期間也有血雨腥風的狀況,隻是都沒能引燃血火。他本想從海中捕捉鬼魂放在船上引火,但怕不是自願焚身所得的血焰不純,因此沒有貿然下手。海水由赤轉紫,又自紫變黑,不知是夜至還是雨至。向往須發飄動,拄著船槳望向遠方。他感到腳下的激流不同往日,鬼魅迅速遊動,不知是趕向哪裏還是逃離何處。思索一番後他決定去雲最低處等風來推浪。
一帆出海後向往便再沒見過除紅紫之外的顏色,即便深夜身邊也是萬裏赤色。此時天空竟然露出清明色彩,海水雖仍是暗紅偏黑,久違的青天還是令他一掃長途航行的頹鬱,感到莫名的輕鬆。可能是預見自己命不久矣,他倒能夠以平和的心態來觀看周圍景致。逆著鬼流來到一片寧靜海域,頭上的青色變成暗色,暴風雨前的壓抑出現,奇怪的是海水中不見一隻鬼物。向往在永無光亮的深海視業搜尋,直到極深處才發現幾處活動的跡象,像是要來淺海。他預測這些快速移動的鬼魂就是他苦苦搜尋的對象——在痛苦深處徘徊,無論如何也想不出除了毀滅以外的解脫方法的鬼魅。向往和它們一樣,也沒有其他選擇。他開始期待真正的死亡,期待血液燃起熊熊烈火,期待欲火新生——他渴望追求太久了的新生。
血雨落下,風起浪躍,小舟在激蕩之中穩如磐石,風雨不能撼動向往的決心,連他腳下的一葉扁舟都沒有晃動,直到海麵上濺起第一顆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