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彌拉還沒打夠,又要衝上來對女兒拳打腳踢,不料卻被羅關發三拳兩腳撂倒在地。幹倒張彌拉後,羅關發就拉著淚水婆娑的張小雀,對兒子說:“神保,拉著姐姐,我們走!”
五
羅關發父子拉著張小雀母女走後,馬翠蘭跑過來對著院門大吼:“滾!幹癆癩子全都給老娘滾!”吼過後才關上門轉身來扶張彌拉,邊扶邊問:“那個賊殺的幹枯屍怎麼會曉得這些?”
張彌拉捂著大腿,蜷著腰杆站起來,一邊扯嘴喊疼一邊說:“不是張小雀跟他說他曉得個鏟鏟?老子恨不得打死這個狗吃的!真後悔當初不把她喂了狗!哎喲喲,羅關發這個傻逼私兒,拉個架又不輕一點,差點把老子搞出脫。”
馬翠蘭接道:“你以為他是在拉架?我看他是恨不得把你打死!”
張彌拉愣了愣,當年在羅家土牆房裏跳神的往事悠忽飄到眼前,不由倒吸了口冷氣,說:“大事不好,這狗日的肯定是報仇來了!”
“報仇?報啥子仇?每次來老娘都大酒大肉的做給他垮幹癆,他還要報啥子仇?他那兩小把麵條還不夠他兩爺崽吃回去!”馬翠蘭也愣了一下,鼓著眼睛說。
張彌拉歎了口氣,抬眼瞟瞟大門說:“四年前的今天,老子去給他家跳神,在他家的破堂屋裏拿桃條抽過他妹妹劉春香,就跟今天抽張小雀一樣。”
“我日你媽老私兒,你跳神就跳神,好好的抽你媽幹啥?”
“我——我——”
“我我,是不是想搞你媽得搞不了,借‘神’蓋臉公報私仇?你就不怕別人看穿你那裝神弄鬼的臭把戲?”
張彌拉被馬翠蘭搶白幾句,心裏亂了方寸,越想解釋越解釋不清楚。馬翠蘭又挖著他腦殼罵:“今天你跟老娘說清楚,每次去給那些女人收拾‘狐狸精’‘野狗精’,是不是要叫把燈都吹了?是不是要把所有的人都趕出房屋去?是不是你搞好了才叫人進來,才叫點燈?”
張彌拉忍受著全身疼痛,扯了扯嘴,哼了幾聲,才指著馬翠蘭大聲喝道:“馬翠蘭,你跟老子把嘴閉住!你是聽你哪個爹胡說八道?那些中了‘狐狸精’‘野狗精’的女人瘋瘋癲癲的,又髒又臭,又唱又跳,我會要嗎?別人胡說也就算了,連你也來汙蔑老子的名聲!老子要不去裝神弄鬼,你們一大家子吃逑?!”
張彌拉自從學會跳神後,脾氣很大,對誰都沒有好臉嘴,但卻非常懼怕馬翠蘭,所以人們暗地裏叫他“婆娘奴”。在村裏,“婆娘奴”是最遭人鄙視的,因為男人們普遍認為“牛打生,馬打熟,婆娘不打不歸服”,於是一個個都把打婆娘打得最凶的奉為漢子,把怕婆娘怕得最厲害的當成懦夫,不但男人瞧不起,甚至連婦女小孩都敢欺負到頭上來。
隻有張彌拉例外。因為他有“神”,是方圓數十裏最有名的巫師,村裏幾乎每家每戶都有可能會請到他,跳起神來,隻要他抖動著身子,語焉不詳地重複“凡人人,凡人人,你戲吾,戲戲吾”,就有人注定要背令牌吃桃條,或者許豬許羊、殺牛宰馬。於是,人們隻能私底下嘲笑和鄙視張彌拉,當麵卻表演得恭恭敬敬,戰戰兢兢。人們的害怕和尊敬,讓張彌拉脾氣更大,甚至目中無人,稍有得罪就伺機報複。那次也活該羅春香倒黴,也怪羅家寨離張家溝有點遠,讓她對張彌拉隻聞其名,卻不識其人,一不小心吃了鍋盔。
馬翠蘭從未見張彌拉如此對自己強硬過,於是睜大眼睛怔怔地看著他,看了足足半分鍾才扯著嗓子說:“老私兒,不看是大年初三的,老娘真想好好慶賀你!你做的那些墮落事別人不曉得老娘還不知道?你以為那羅關發是真心真意的來給你拜年?呸!要不是每次來老娘都大酒大肉的當成爹媽伺候,他早就一刀穿了你!你沒看見他每次來衣服下麵的腰杆上都翹著一把殺豬刀?”
馬翠蘭如此一說,張彌拉就冒出了毛毛汗,一邊顫抖著解棉大衣的紐扣,一邊冷哼一聲說:“那個呆子狗日的有這本事個逑!我看他呆頭呆腦的隻會稀裏糊塗過日子。”
“你說他呆?我看他精明得很,呆的是你自己!再說死人旁邊有活鬼,你知道那被你打桃條的羅春香嫁了啥子人?”
“哪個曉逑得,我又沒問過。”
“不曉得老娘告訴你,她嫁的老公就是新房河頭上的邱老幺。”
“麼麼麼,啥子吆不起台的哦?賭他來逮老子的逑兩口。”
馬翠蘭朝著張彌拉的臉上吐了一潑口水,說:“老私兒!你是不是老糊塗了不曉事?有句歌謠老娘念給你聽:‘大兒子在水城當縣長,二兒子在陽長開摩托,隻有幺兒沒本事,跟著我老者過生活。’你曉得這歌唱的是誰?就是那邱老幺的爹邱廷貴!”
邱廷貴?新房河頭上的邱廷貴!那可是方圓幾十裏最了不起的人物,因為他大兒子是新房鄉第一個大學生,據說還當上了水城縣的縣長,雖然水城是鄰縣,管不著米落仲,但他二兒子卻是陽長派出所的所長,每個趕場天都要戴著高邊帽翹著羊把腿騎著摩托車在陽長街上耀武揚威。羅家寨羅關發的妹妹羅春香,居然嫁給了邱廷貴的幺兒?這簡直是天方夜譚。
於是張彌拉不以為然地說:“老子不相信邱家會跟羅家打親家,因為他們是兩個不同階級的人,你不要把道聽途說的逼話爛話撿來嚇老子,老子有妖神在身,還有桃架護體,在整個米落仲,甚至方圓十裏陽長鄉,從來怕過誰?去幫老子把煙杆找來!”
說完,張彌拉便試探著活動手腳,見沒剛才疼了,才歪著胯胯,一步一步地朝房間裏挪去,邊挪邊罵羅關發:“呆子狗日的,你跟老子招呼倒!”
六
走出張家溝,來到大路上,往北沿著河溝走七八裏,就是羅家寨;往南翻過米落仲埡口,再走三四裏,就會來到一條礦山公路上,一頭通往陽長,另一頭則通往豬場。
此時正是中午12點左右,衝子裏到處炊煙嫋嫋,人們穿著過年的新衣,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成群結隊地從大路上走過。他們中有走親串戚的,有給長輩拜年的,更多的則是上山賭錢唱山歌的,有的正在去,有的已返回。
路口上,羅關發看著身材窈窕卻一臉淒惶的張小雀,心懷忐忑地問:“妹子,你們哪天回昆明?”
張小雀搖搖頭說:“不去了,我們不會去昆明去了。”
羅關發不解地問:“為啥子?你們不是在那裏擺攤子賣菜嗎?”
張小雀說:“是賣了兩三年,後來就不賣了。”
羅關發看上去比較老實,但卻喜歡刨根問底,於是繼續問:“生意做得好好的,為啥不做了?”
“賣菜辛苦得很,又要起早,又要抹黑,每天還得走十多裏路去挑菜,我一小個人,又要帶娃兒,所以……所以就不賣了。”
“那……那你家男人呢?你們不是兩個人賣嗎?”
誰知一提起男人,張小雀的眼淚珠子又牽成串串地下來了,怕路上來來往往的人看見,連忙用袖子掩著抹了抹甩在冷風中,哽咽著說:“半年前,他以前犯的案子發了,被抓去判了無期。我家情況你不曉得,他老爹老媽死得早,從小就是他哥把他拉扯大,他哥又窮又老實,去年秋天又得急病死了,家裏的房子也倒塌了,我們已經無家可歸了。這次我是回來投靠外家的,誰知……你都看到了。哎,要是我親媽還在——”
說著說著,張小雀的眼淚又下來了,抹著眼睛蹲下身子摸著羅神保的腦袋說:“那個老不死的,真造孽。”
“哪吒,你真是哪吒嗎?”劉蕎妹伸出小手,又要來摸羅神保的頭。張小雀把她拉開,站起身子說:“羅大哥,看來你應該早就知道了,我爹他——”
羅關發點點頭,卻不說話。張小雀長長地歎了口氣,欲言又止。
羅關發猶猶豫豫的,似乎在心裏下了一個很大的決定,說:“妹子,你們——你們孤兒寡母的,不如去我家住幾天,看看能不能幫你們想點辦法。”
張小雀猶豫了一下,說:“羅大哥,這樣不好吧,我嫂子——”
羅關發安慰她說:“沒事的,你們盡管跟我去,有我們吃的,就有你們吃的。”
張小雀還是猶豫不決,羅關發就問她女兒:“小蕎妹,帶你去叔叔家玩,好不好?”
小姑娘巴不得跟“哪吒”在一起,好隨時摸他腦袋,於是對張小雀說:“媽媽,我要跟叔叔去他家玩。”
張小雀還在猶豫,羅關發卻一手拉著羅神保,一手拉著劉蕎妹,邁開腳走了幾步,才回過頭說:“妹子,你不要擔心,我要是真想報複你爹,早就下手了,不會等到如今。不管怎麼說,我還是對他心存感激的,你知道我家窮,進不起醫院,當年要不是他出馬,我這個駝子兒的小命早就沒有了。”
說完就拉著孩子往前走,張小雀隻好跟上來,說:“跟你去是行,要是我嫂子鬧你,我心裏也會過意不去。”
羅關發說:“沒事,沒人會鬧我,你放心好了。”
但張小雀還是不放心,一路上怕人看見瞎議論,把個路走得遮遮掩掩的很不自在,路過一家小商店,還特意買了兩瓶畢節大曲當禮信,又給兩個小孩一人買了一包糖。羅關發反而比平時雄氣了許多,走起路來昂首挺胸的,越走越帶勁。越接近羅家寨,關注他們的目光就越多,人們一個個似笑非笑的,眼裏既充滿好奇,又暗含曖昧。
終於到家了。此時的羅關發家,妹妹嫁了,老娘死了,他老爹一輩子遊手好閑,東家踔踔,西家逛逛,一年難得有幾天在家,不知正翹著胡子、提著煙杆在哪裏鬼混。房子還是原來的土牆木板加茅草,又矮又破,唯一不同的是門窗兩邊沒有了紅紅的春聯,而是綠紙寫成的挽聯,大門頭上還掛有花花綠綠的挽幛。這房子遮風擋雨的功能本來就差,那些紙張已經破損得差不多了,把房子映襯得更加破敗。
羅關發家裏冷火楸煙的,窮得實在令人心酸,張小雀有點想打退堂鼓,帶著女兒去投親靠友。看著張小雀猶疑不定的眼神,羅關發嗬嗬一笑,說:“妹子,雖然我家現在豬無毛狗無種窮得要命,但隻要你們兩娘母願意住下來,我保證不會餓著你們。”
兩個小孩一到家就在院子裏來回跑著打鬧玩兒,羅關發把張小雀帶到他妹妹羅春香原來住的房間,說:“妹子,如果不嫌棄的話,你們兩娘母就暫時住這裏。”
張小雀四下打量了一番,羅家的房子破是破,但卻不髒,收拾得很幹淨,尤其是這個房間,簡直跟妙齡女孩的閨房一般,於是便把包放在床上,坐下問:“羅大哥,我嫂子呢?”
“她——她——”
張小雀抬起頭來,有些勉強地笑笑,睜大眼睛望著緊張而又難為情的羅關發,繼續問:“嫂子她——是不是走外家去了?”
羅關發搖搖頭,有點不好意思地說:“說出來妹子你別笑話我,我老婆被人拐走了。”
張小雀露出驚訝的表情,屁股“唰”地從潔白的床單上抬起來,連忙把包抓在手裏,抱在胸前,說:“怎麼會是這樣呀?她是什麼時候走的?”
羅關發憨厚地笑笑,分開雙手把身後的房門攔住,說:“妹子你別慌,坐下聽我說。”
張小雀轉著腦袋再次將房間打量一番,覺得房間裏沒啥玄虛,羅關發也並無惡意,才把包扔回床上,人也旋屁股坐下,雙手攏攏頭發,往旁邊挪了挪。
羅關發卻擺擺手,繼續站在原地,歎了口氣說:“她已經走了兩年多了,走的時候孩子才有一歲半。老媽去世了,妹妹出嫁了,家裏又窮,老爹又不管事,加上生個孩子又是三個腦袋的殘疾人,她越看越冷心,就偷偷摸摸地走了。那天我在山上挖洋芋,摸黑回到家裏,小孩被綁在床上,她卻不見了。我放著一季莊稼不要,托妹妹照料孩子,上四川下雲南,到處昏天黑地地尋找,找了一年多都沒找到她影子。後來,我心裏漸漸平靜了,就不再找了,既然她起得黑良心,我也吃得煤炭子,兩爺崽再苦再累,日子還得過下去。”
房間裏雖然幹淨,但卻陰冷潮濕,張小雀不由打了個寒噤,揚著臉歎息一聲說:“哎,這個女人,怎麼這麼黑心?”直到此刻,她那張憔悴而蒼白的臉上,才開始有了血色。
羅關發見張小雀的情緒終於穩定下來,才轉身走出房間,抬來一籠沙缸火,說:“妹子,你們兩娘母就安安心心地在這裏住下吧,等有了好去處再說。這是我妹妹的房間,她雖然嫁出去三年多了,但我就這麼個妹妹,心裏非常不舍,就一直幫她留著,好像她還在家裏一般。哦,因為長時間沒人住,這房間很冷,但隻要用沙缸火烘一烘,很快就會熱乎乎的。嘿嘿。”
羅關發的一番話說得張小雀心裏暖暖的,生怕冷著了兩個小孩,連忙走出去把他們拉進來,按著在沙缸邊烤火。但小孩卻不怕冷,盡管鼻子和臉蛋已經凍得發紅,還是掙脫了她的手繼續跑出去玩。
七
張小雀烤了一陣火,全身就暖烘烘的,房間裏的濕氣和冷氣也漸漸被火氣烘走了。兩個孩子還在院子裏追逐玩鬧,張小雀走出房間,來到院子裏,羅關發正在燙雞,旁邊有籠沙缸火還在冒火煙。不遠處的圈門邊,一頭老母牛把頭伸進桶裏吃飼料,一頭隻有兩個月左右的小牛犢正站在母牛胯下喝牛奶。
老母牛每吃幾口飼料,就要把頭伸出來,轉過脖子舔幾下小牛犢。看著那舔犢情深的場景,張小雀心裏一酸,眼淚又要掉下來了,心想,這三個腦袋的小家夥,沒媽真可憐!羅關發看見她走了過來,臉微微一紅,憨憨地笑著說:“妹子,我又要帶孩子,又要種莊稼,顧得了牛就顧不了豬,兩年都沒殺過年豬了,所以隻能抓隻母雞殺來招待你們。”
張小雀心裏又是愧疚又是感動,她原本就長得好看,此時一是心寬,二是感動,三是剛剛被沙缸火烘烤,蒼白的臉蛋現出潮紅,再微微露出笑容,竟然美麗迷人,不由把羅關發看得有些癡了。
張小雀輕輕咳了一下,羅關發微微一怔,連忙收回癡傻的目光,低著頭不好意思地說:“雖然我妹妹家也背了幾塊臘肉來,寨上的哥兒弟兄們又你家送一塊,我家送一塊,加起來也有十七八塊,相當於殺個年豬了,但不是我親手喂養的,不好意思拿來招待你們。哎,從小長到大,隻有你們兩娘母來給我拜年呢!”
張小雀激動地說:“謝謝你,羅大哥,真的沒人來給你拜過年嗎?”
羅關發邊拔雞毛邊搖著頭說:“從來沒有。我上麵的幾個哥哥姐姐全都夭折了,我妹妹一般都是臘月二十八把臘肉送過來,就急哈哈地趕回去了,我外甥還小,一個人又來不了。”
張小雀要蹭過來幫忙,羅關發阻止她說:“你回屋去烤火吧,我做熟了再喊你來吃。”
張小雀哪裏好意思回屋,於是在那籠火煙漸漸減少、煤炭漸漸燒紅的沙缸火邊蹲下,伸出手熏著火氣問:“她為啥這麼忙?”
羅關發說:“呦,你不曉得,她真忙得很呢,家裏的活路寡多。我妹夫是個瞎子,他的兩個哥哥都在外麵工作,兩個老的還在,但卻很老了。於是我妹妹不但要喂豬、養雞、放牛、割草、種地,還得做飯、洗衣服,坡上和家裏的活,幾乎都是她一人在做。”
“那——那她不是磨得要死?”
“咋會不磨?一看見她手上的老繭和裂口我就心疼得不得了,在家當姑娘時我哪裏舍得要她幹活!可是,女孩一旦嫁出去,就是人家的人,我們外家又弱,想管又管不了。可是她雖然磨,卻每天都樂嗬嗬的,似乎很開心。”
張小雀想起這些年來,跟著劉雙巴在昆明賣菜,起早摸黑,風來雨往,的確很辛苦,但日子卻過得很開心,要是能夠一直那樣下去,不管有多苦,她都會心甘情願。於是長長地歎了口氣,說:“或許那家人對她很好,她覺得做什麼都是應該的,值得的。”
“是的,那家老的小的對她都很好,都勸她做不了就不要做了,但她覺得把田土丟荒了很可惜,於是拚著老命幹。我小妹夫的二哥說,等遇到適合的女人,就幫我娶回來,錢由他和他大哥來出。”
“或許就是因為這句話,你妹妹才拚著老命幹活吧?”
張小雀話一出口就後悔了,果然,羅關發握著已經拔掉毛的老母雞,蹲在地上發愣,好半天才說:“過兩天我去她家一趟,告訴她我不想再找女人了,叫她不要再磨折自己。”
張小雀沉默了一會,直到羅關發已經在給雞開腸破肚了,才說:“羅大哥,不找個女人當家是不行的,因為孩子不能沒有媽媽,你也不能沒有老婆。要不,我們去幫你把嫂子找回來。”
羅關發搖搖頭說:“不用費心了,肯定找不到的,我找了一年多連影子都沒見著。”
張小雀又想了一下,問:“嫂子是不是說話有點口吃,而且是巴雍二道河的口音?”
羅關發吃驚地問:“你——你是怎麼知道的?”
張小雀再問:“她是不是喜歡把‘三’說成‘篩’,把‘碗’說成‘尾’,把‘吃飯’說成‘吃廢’,把‘關門’說成‘乖門’?”
“是的是的,她還喜歡把‘愛情’說成‘愛錢’,把‘大哥’說成‘帶鍋’呢。”
張小雀興奮得跳了起來,說:“是她!一定就是她!這個人我在昆明呈貢見過。”
羅關發一臉茫然地盯著張小雀,發了半天呆才問:“那你曉得她叫啥名字不?”
張小雀說:“不曉得,但是她不會錯,因為剛才我在那張床後麵看到一張照片,上麵有兩個女孩,穿紅衣服的應該是你妹妹,穿藍衣服的那個人,跟我在呈貢見到的,一絲絲都不走樣!並且都是結巴子,說話又是巴雍二道河的口音,你說不是她會是誰?”
羅關發搖搖頭,有些喪氣地說:“她叫馬小群。可是,就算真是她又能怎麼樣?那麼遠,就算找得到,也很難帶回來。”
張小雀說:“我知道跟她在一起的那個男人叫安曉明,是金盆敞河的,他們肯定會回來過年。年輕人嘛,過年都喜歡上山唱歌玩耍,要不你今晚請幾個年輕人,連夜趕去金盆那邊的歌山上釣,一釣到就把她抓回來。如果沒釣到,晚上再到那男的家裏去抓!”
羅關發歪著腦袋,猶豫不決。張小雀再進一言:“羅大哥,孩子這麼小,又是個殘疾人,沒媽帶不太好。再說你帶著個娃兒,就算種莊稼也種不落心,顧得了坡上顧不了家裏,冷鍋冷灶冷床冷鋪的也不是辦法嘛。”
在張小雀的再三動員下,羅關發終於下定決心:“好吧,那我就去找族長和寨老商量商量,請幾個人去把她抓回來!”
八
金盆鄉屬於水城地盤了,離米落仲至少有五六十裏路。當天半夜,羅關發把家裏托付給張小雀,帶著寨上的13個護寨年青年,提著棍棒,藏著刀槍,打著手電,一路逶迤地往金盆方向趕去。這13個護寨青年,號稱“十三太保”,一個個體壯如牛,身手敏捷,膽大心細。
在羅家寨,男孩子七八歲就要參加選拔護寨隊的預備隊員,選上的就要在寨老的監督和教導下進行嚴格訓練,年滿18歲成為護寨隊員後,每年可以分到幾百斤祿米。祿米是羅家寨公有土地上種出來的,每年不管產量多少,都由護寨隊員平分,寨上有事需要動武,就出動護寨隊解決。
不過,護寨隊隻服從族長和寨老的指揮,隻有他們下令才能出馬。羅關發也曾經是護寨隊員,人雖然呆頭呆腦的樣子有點傻,但每次執行任務都很勇敢、很賣力,對羅家寨和族長寨老可謂忠心耿耿。族長接到他的報告後,和寨老商量了一下,覺得必須要幫他,於是把護寨隊員全部召集起來,親自點了13個,讓他自己帶隊。
第二天早上起來,張小雀把羅關發家裏裏外外收拾了一遍,女主人般把雞、牛和小孩分別喂飽,然後就開始淘米做飯,燒肉下鍋,還自己掏腰包到族長家的小店裏打了十幾斤土酒,買了些瓜子花生和香煙糖果,準備招待幫忙的護寨隊員和“新來”的“嫂子”。在收拾羅關發的房間時,看著牆上的那張黑白結婚照,心裏不由陣陣酸楚。
羅關發他們緊走慢走,終於在天亮後不久趕到了金盆街上,問清當地人聚集唱歌的地方,然後吃點帶來的幹糧,又繼續往歌山上趕去。
這十幾個人馬小群都認識,為了不讓她發現,他們還簡單地化了妝。可是,他們在歌山上轉悠了七八個小時,都沒發現馬小群的蹤影。
天色將晚,歌山上已經沒有多少人了,那些纏纏綿綿的歌聲,也已唱到了“咿呀哦咿呀,明天轉來玩”和“留留哥,留留哥,留留小情哥”。羅關發和護寨隊員們聚集在一起,認真研究了一下,決定一不做二不休,幹脆打到敞河安家寨,強行把人抓走。
於是,他們在山下的金盆街上吃飽飯後,又繼續往敞河方向趕去。敞河是個少數民族聚居區,民風淳樸而又剽悍,如果單靠武力,這十四個人根本打不出去。於是在路上,他們又想出了一個好辦法,就是先進行詳細偵察,弄清地形和路線,半夜三更不聲不響地摸進去,然後一舉拿下,男的先打一頓再綁起來,女的直接拖走。
張小雀把飯做好,冷了又蒸,蒸了又冷,反反複複好幾次,還是不見羅關發他們平安歸來,於是就開始為他擔心起來,有點後悔出點子想主意慫恿他去找老婆。其實她心裏也明白,這樣的老婆即使抓得回來,也是在不長久的,遲早還會跑。但她就是覺得,這是她家欠他的,不把馬小群找回來,她心裏就永遠不得安寧。
可是,她越等越不安寧,心想萬一他被安曉明打死了怎麼辦?那狗日的在呈貢為了爭奪冷庫,打架鬥毆簡直就是家常便飯,不但臉上長著刀疤、身上傷痕累累,而且為人也相當狠毒。
因為擔心和後悔,張小雀更加坐立不安,就找來三炷檀香和一疊紙錢,來到羅關發家堂屋裏,先把檀香點上,然後雙膝跪下燒紙,邊燒邊為他祈禱:“天菩薩、地菩薩、五顯王菩薩,羅大哥是個大好人,求你保佑他平安歸來,我不嫌他老實,也不嫌他貧窮,如果沒女人願意跟他過,就讓我跟他過吧。”
禱告過後,張小雀思前想後地考慮了好大會,又往族長家的小店走去。
九
天已經斷黑了,羅關發敲開了敞河村安家寨門口的一間小屋門。敞河是個典型的山間壩子,沒有米落仲衝子長,但卻要開闊得多,四周都是光禿禿的崇山峻嶺,中間是條敞牙敞腔的小河,大概有七八個寨子,四五百戶人家,同樣不通公路不通電,隻有一條大路從寨子中間穿過。這是一間石頭壘砌的石板小屋,但卻不是住家戶,而是個小商店。
店主是個二十來歲的姑娘,打開房門後探出腦袋問:“大哥,你要買啥?”
“我——我——”羅關發一時反應不過來,旁邊的一個護寨隊員連忙替他回答:“我們要買電池、電珠和香煙。哦,十五對電池,十顆電珠,兩條朝陽橋。”
來客一下子要買這麼多東西,姑娘開心極了,因為有時候一天守到黑,都沒有這麼好的生意。但羅關發卻傻眼了,因為他身上沒有這麼多錢,他僅僅隻剩十塊錢了,這已經是他所有的積蓄,並且還是賣雞蛋積攢的。從家裏出發時,他也給這幫弟兄每人發了一對電池和一盒煙,但煙估計都快抽完了,手電光也開始發黃了,不再補充是不行的。可是,買東西要錢啊,光兩條朝陽橋,就要七塊多錢,還有電池,八毛錢一對……
寒冷的暗夜中,就著從石屋裏貨架前散發過來的微弱的煤油燈光,心慌口跳的羅關發猶猶豫豫地把手伸向上衣口袋,那名護寨隊員卻拉住他的臂膀說:“關發,你不肖麻煩,起身的時候,族長是有安排的。”說著就從自己的衣服口袋裏摸出幾張鈔票,接過姑娘遞來的東西,卻不忙著把錢遞過去,而是問:“小妹,我們是落別鄉安樂寨來的,是你們安家寨安曉明的朋友,請問他回家來過年嗎?”
姑娘笑眯眯地說:“哦,是這樣?你們也是在昆明呈貢做冷庫嗎?”
“嗯,是的,我們都是在冷庫裏的好朋友。”
“喏,那你們都應該曉得,他的媳婦是拐來的,不敢大搖大擺的出來玩,這幾天一直都待在家裏。他們明天就要回昆明去了,你們也要回去上班了嗎?”
其實在天黑之前,羅關發他們就已經把地形考察好了,並且還到過安曉明家的房屋背後,隻是不能確定他是否真的回來過年。於是有人指點他們,說這個開小店的,是安曉明的妹妹,一問就清楚。
那護寨隊員說:“我們還要過幾天再回去,我們是去龍家坡頭走親戚的,從你們這裏路過,本來想找你哥喝頓酒的,既然這樣就不打擾了。”說完把錢付了,提著東西就走。
羅關發他們走後,開店的姑娘越想越不對勁:哪裏有過年走親戚要買這麼多電池和電珠的?莫非,莫非是我嫂子的前男人找來了?想到這裏,姑娘就慌了神,連忙抓起電筒,吹滅油燈,鎖上店門,急慌慌地朝家裏跑去。
馬曉明家住在寨子東頭,實際上已經脫離了寨子,可以說是單村獨戶。這給羅關發他們的行動提供了很大的方便。羅關發他們是摸著黑路來到馬曉明家附近埋伏的,馬家沒養狗,誰也沒有發覺有何不對。當他妹妹急匆匆地走到附近時,兩名埋伏在路邊的護寨隊員撲了出來,一人將她死死抱住,用又寬又大的手掌蒙住她的嘴巴,另一人迅速地下了她的手電,把她拖到陰暗處,用繩子綁了起來,還拿塊毛巾把嘴塞住。
夜越來越深,天越來越冷,羅關發他們無不凍得瑟瑟發抖,想燒火取暖又怕被人發現,隻能這樣幹熬著。那姑娘被繩子綁著,身上血脈不通暢,盡管穿著棉衣棉褲棉鞋,還是被凍得像個冰人。羅關發見她實在可憐,動了惻隱之心,幫她把繩子解了,輕聲說:“妹子,實在對不起,我們今天隻想把我老婆抓回去,沒想傷害你,隻要你不胡鬧,我們抓住那女人後就會放了你。”
為了嚇唬她,羅關發還從衣服下麵拔出冷氣森森的殺豬刀,就著朦朧星光在她胸前比劃了幾下,說:“如果你要壞我的事,那就別怪我不客氣。反正我已經認識你了,你想跑也跑不脫!”
那姑娘其實並不蠢笨,蠢笨的姑娘是開不了店也做不了生意的,她明白殺父之仇、奪妻之恨都是不共戴天的,此時如果反抗,搞不好真有性命之虞,於是重重地點了幾下頭。
他們就這樣熬著,手腳僵了麻了,就站起來活動活動。一直到了深夜十一點,安曉明家才熄燈睡覺。羅關發把姑娘嘴裏的毛巾拿下來,問清安曉明房間的位置和情況,才又重新把她嘴堵上,用繩子把手綁起來,分一人牽著,其他人按照預先商定的方案,朝安曉明家房子摸過去。幾分鍾後,他們終於將安曉明和馬小群捉奸在床,按住一頓死打,打完後將安曉明赤身裸體地綁在床上,勒令馬小群穿好衣服,捆了雙手拖著就走。
安曉明的父母和來拜年的外甥女,也被堵著嘴綁在床上直發抖。但馬小群和安曉明的叫喊聲還是驚動了寨上的人和狗。此時人們幾乎已經睡熟,有熬夜打牌的開門出來一看,不得了了,十幾根亮晃晃的手電筒,從安曉明家方向亮過來,很快就來到了大門口。這幫人不但人人提刀弄棒,還拖著個要死不活的女人,隻管“嘩嘩嘩”地往前走。
此時安曉明的妹妹已經被解開繩子,但卻跑不動路(腳被凍僵了),隻能站在原地尖聲怪叫:“賊來了!賊來搶人了!趕緊攔住他們!”
人聲犬吠中,還真有人追了過來,其他寨子的人也紛紛起床開門出來,人人手裏都打著手電,舉著火把,提著鋤頭薅刀或刀叉棍棒。壞就壞在安家寨子坐落在敞河村中間,而出敞河的大路,不管往那頭走,都要經過兩個寨子,寨子與寨子中間相隔一二裏把路。這麼長的距離,已經足夠村裏的人們打醒瞌睡爬起來,大喊大叫地對羅關發他們開展圍追堵截。
但羅家寨的護寨隊也不是吃素的,就在即將被數百人圍攻的關鍵時刻,一個護寨隊員拔出腰上的雙管火藥槍,朝天連開兩槍,大聲吼道:“我們是水城縣公安局的,前來抓拐犯,誰敢攔截,就地槍決!”
這一下還真管用,敞河壩子上的人們再野蠻也不敢跟警察對抗,隻好眼睜睜地把羅關發他們放走。回到家時,天已大亮,羅關發和十三個護寨隊員幾乎全都筋疲力盡,因為馬小群一路上發瘋耍潑,他們隻好輪流把她扛著走。
這一夜,張小雀也一直睡不安穩。
十
跑了兩年多的馬小群終於蓬頭梢腦、衣衫不整地被抓回來了,一臉茫然地坐在火爐邊,突然看見聳著三個小腦袋的羅神保,臉色變了幾變,然後哈哈一笑,拍腳打手地唱了起來:“神家的,崗山呀,得下的將。我是魔石溝凹烏洞裏的紅尾娘娘。”唱完指著房間裏被嚇得瞪目瞪眼的女人們,厲聲喝道:“你們!攔攔攔——了我的馬馬馬——頭,堵了我我我——的馬馬路,滾——出去!趕緊跟跟跟——我滾出去!”
“瘋了,這個女人瘋了,被魔石溝凹烏洞裏的紅尾狐狸精纏住了!”前來看熱鬧的女人們一哄而散,男人們聞訊趕來,一問,昨晚羅關發他們返回時還真從魔石溝凹烏洞旁走過,於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指著哼哼唱唱的馬小群吼道:“找張彌拉來!趕緊派人去找張彌拉來!”
馬小群白了他一眼,哈哈一笑,說:“找—張——彌拉?你你你以為找張——彌拉來我我我就怕了?你以為我我我沒——到你家去去去耍——了幾年?你以為張——彌拉還沒——有把你婆娘睡——睡夠?”
馬小群話音剛落,那男人的臉就“唰”地變得假白假白的,跟著沁出了一層油光閃閃的冷汗,而且全身就像篩糠一樣地發抖。原來,他老婆也被魔石溝凹烏洞裏的紅尾狐狸精纏了好幾年,張彌拉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她“治”好。
那男人尷尬地站著,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其他男人也隻能傻傻地站著,無計可施。這時張小雀進來了。她本不想拋頭露麵的,但此時卻不得不挺身而出。張小雀走到馬小群身旁,一爪把她扳轉過來,左手扶著她肩膀,右手掄起手掌,對著她的臉就抽,一掌正正的抽過去,又一掌反反的抽過來,邊抽邊罵:“老娘抽死你!抽死你這個沒良心的破草簾子墊墊!”
馬小群被抽了幾下就想反抗,旁邊的兩個男人連忙伸手將她按住。抽了二十幾下,馬小群終於吃不住了,大喊饒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