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3 / 3)

當她講的時候,我們行走在上海的淩晨的街道上,有些風,冷,可是人很清醒。我們走進一家很小的超市買了咖啡,當時我感覺像是和顏敘走路一樣,隻是我沒對她提起。我忘記了是哪條街,隻記得有幾棟木頭別墅,安靜地站在路邊上。然後我對她說以後我要住在這樣的房裏麵。我們一直走走到一個陌生的街心花園,看到幾個恐怖的雕塑,路上我對他講劉亮程,講劉亮稱字的大雪。

她和我一樣愛用照相機照風景而不是照人,她告訴我曾經她見過的最美的風景,那是她在火車站的站台上,落日從鐵軌的盡頭落下去,天空全部被燒成紅色,鐵軌的盡頭淹沒在落日的餘輝裏。

我聽著她講話,然後安靜地笑。

黃藥師是個軟件設計師,收入不穩定,時而爆富時而長期沒有收入。可是他永遠不會沒有錢花。他沒有父母需要供養,相反他的父母會在他沒有錢花的時候為他提供相當豐厚的物質保證。他總是在各個城市之間晃蕩,認識他的時候他在上海,然後他一路遊蕩,筆記本電腦跟著他,他隨時告訴我他在哪兒哪兒哪兒,杭州,北京,西安,拉薩,洛陽,開封,武漢,離我最近的時候他在成都,可是那個時候我在考試,於是我們還是沒有見麵。他總是喜歡從全國各地給我寄明信片以及關於電影的一切,比如《東邪西毒》的英譯版海報,比如王家衛在電影學院的發言稿。最近他從E-mail裏告訴我他在敦煌。

敦煌不是沒有人煙嗎?你在那裏幹什麼?

你一定沒來過敦煌。這兒也是車水馬龍充滿俗世迷人的香氣,這兒不是世外桃源,這兒依然有為了幾塊錢而大打出手的街頭小販和為了幾十塊而陪陌生人睡覺的女人。那些人們深深信仰的東西早在幾千年前飛天的飛天,羽化的羽化,剩下的雕塑沒有靈魂。下次你來敦煌的時候,我帶你去看飛天臉上呆滯的光芒。

國物保護協會和旅遊協會的一定恨你入骨。

嗬嗬,我一直覺得《東邪西毒》裏的沙漠是在敦煌,我一直在這兒等待那些沉默的刀客。初日,驚蟄,天龍衝煞,宜出行,忌沐浴。

所以你就一直呆在那兒?如果那些刀客一直不出現呢?

我就一直呆在那兒。

那麼黃藥師,你什麼時候才回你你沒有桃花的桃花島?

也許永遠也回不去了。歐陽峰不是也沒有回白陀山莊嗎?

也許你和他都會成為流亡者,從原到邊塞,滿眼風沙。

黃藥師說我對他的定位很準確,流亡者。我不置可否。其實我更像是在說自己。很早以前我就說過,我的生命是從一場繁華漂泊到另一場繁華或者蒼涼,我停不下來。黃藥師曾經對我說過他走到一個城市就會努力地去找讓自己停下來的理由,可是依然沒找到,目光看出去,到處是沙漠。那些在黃沙漫天的風飄揚的殘破的旗幟,像是心一些絕望的標記,無法磨滅。

晨樹,其實我們不一樣,你比我幸福。盡管我們都無法到達彼岸,可是你起碼知道你的彼岸在哪裏,即使你無法洇渡,可是彼岸的焰火依然可以衣你已華裳。可是我不一樣,我是迷失了所有方向的人。你知道杜可風嗎?

知道,王家衛的禦用攝影師。

他曾經說過這樣一句話:我是個水手的後代,我不知道我的家和陸地在哪兒。我是在雕刻時光看到這句話的,它出現在杜可風的一本影像學集上。你知道這是一種怎樣的盲目和絕望嗎?

我明白,就像傳說的那隻最悲哀的鳥。

對,沒有腳的鳥,一直飛到死,一直不停息。

我總是翻那些精致的旅遊畫冊,翻到絕美的風景就剪下來寄給朋友。我總是喜歡那些小說描寫陌生城市的字,它們總是讓我感覺溫暖。

比如我看到描寫卡薩布蘭卡的段落,卡薩布蘭卡,一個北非偏西海岸的地方,一個摩洛哥境內的城市,一個位於東經約三十三度半西經十度的地方,一個講阿拉伯語和法語的區域,一個離歐洲和非洲交界的直布羅陀海峽不遠的地方,一個麵朝大西洋有著磷酸鹽礦產的領地。我看著這些字總是在地理方麵的聯想得到安撫,卻完全忘記了在那曾經的愛情,英俊硬漢亨弗蘭。鮑嘉,多情少婦英格麗。褒曼,永恒的分離,黑人鋼琴師山姆彈奏的《時光流轉》……

我曾經看到過一個電影畫麵,長達三分鍾的鏡頭,全是描寫布魯塞爾機場飛機起飛時候巨大的轟鳴,我對黃藥師談起這個畫麵,他對我說,那是在《繁花滿城》的鏡頭,然後我想起了那個電影裏所有昏黃的場景。

我曾經問過齊勒銘,我說你這樣一直走會不會累,會不會寂寞?

他說其實一直旅行的人最寂寞,因為他們沒有什麼地方可以停下來,所以他們隻有一直走。因為陌生的環境,什麼都是新鮮的,沒有時間停下來讓一切變的熟悉和無聊,最後就變成寂寞。

而清和告訴我,其實人們的漂泊還有個重要的原因,那就是離別。

我記得小許曾經對我說過一段話,那是一個人寫的《小王》的書評裏麵的內容:在這個地球上生活的人們,每天隻能看到一次落日,但他們仍然擁有在不同的地方看落日的自由,這或許是部分人漂泊的理由,離去,使事情變得簡單,人們變得善良,像個孩那樣,我們重新開始。

《春光乍瀉》裏麵,何寶榮總是說,黎耀輝,讓我們重新開始。那個電影裏麵我最喜歡的是布宜諾斯愛麗斯的瀑布,美麗憂傷如同情人的眼淚。電影開始的時候有段公路,筆直延伸,沒有盡頭。

而有些離開,卻沒有任何原因。我曾經有一個同桌,一個講話聲音都不敢過高的靜的小女生,家境富裕,父母總是給她大把大把的錢。可是卻很少在她身邊,因為他們總是很忙。於是她就離開了,離開了一個星期,在這一個星期,她依然按時上課依然考試,因為她就住在離她家一百米的一家賓館裏麵。每天早上她站在賓館門口看她的父母行色匆匆地上車,沒有任何異常,也許他們隻是覺得她去同學家住幾天,她總是在等待自己的父母開始尋找自己。七天之後這個女生回去了,沒有對父母提到這次的離開,父母也不問,依然忙。她表麵風平浪靜的樣,其實我知道她內心的難過。當她告訴我這些的時候我看到她滴下來的眼淚。

我將這件事情告訴清和,當我講到我知道她心裏很難過的時候,清和說,我也知道,那種感覺,很難過。

2002年的冬天,我高生活的最後一個冬天,小A去了日本,一下隔了國境。我總是望著東邊的地平線想象著他講著低低的日語的樣,想象櫻花落滿他的肩膀。

突然想起小A會不會再背著行囊出發,去陌生的空曠的地方,走陌生的路,聽陌生的語調。想起我和小A曾經差點死在一片空曠的平地上,那天我們睡下的時候離公路還有一段距離,可是第二天早上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身邊全是車的軌跡。我嚇得要死可是小A居然一直在笑。

我抬起頭看天空,可是沒有飛鳥的痕跡。

這個冬天下了一場大雪,一個晚上我在電腦屏幕麵前和黃藥師講話。我問他你現在在哪兒,他告訴我他在大連。

黃藥師,年尾又到了,準備去什麼地方?

不了,也許今年我就呆在這個城市靜靜地聽下雪的聲音。大連冬天的大海很漂亮,夜晚的時候會變成銀白色,你可以來看看。

那個晚上我坐在電腦屏幕前麵,看著黃藥師打過來的字一行一行飛快地出現又飛快地消失,像是書寫在水麵的幻覺。我捧著手嗬著氣,看窗戶上漸漸凝起霜花,屋外的雪漫天漫地地飄,我的心裏一片鐵馬冰河的衝撞,聽著一個來自大連的聲音。

年末的時候齊勒銘給了我一個電話,他告訴我他在雲南,那裏好暖和,風都是綠色的。他說他奔跑在那些參天的綠樹之間,像是大鬧天宮的那隻得意的猴。然後我告訴他,我馬上就是高三的最後一個學期了。我講完之後齊勒銘就沒有說話,我一瞬間覺得自己那麼惡心。

有些人是可以一輩不被改變的,我行我素,可是,有些人,卻一輩困在牢籠。

接近天亮的時候我掛掉了電話,可是我忘記了對他說晚安。

一年就這樣過去,而我的生活,還在繼續。

我想對所有在路上的孩,那些背著行囊匆匆趕路的孩說晚安,我想站在他們旁邊告訴他們你不孤單,我想重新找回自己曾經張揚的日,我想重新看到異域他鄉落日的餘輝,我重新躺在睡袋裏像個孩一樣夢發出甜美的笑容,我想和齊勒銘再去那個被人們遺忘的小鎮,我想和小A一起繼續站在人潮洶湧的站台上,我想和清和在午夜冷清的上海街頭喝著外賣咖啡,我想對齊勒銘對小A對黃藥師對清和說話,我想告訴他們很多事情可是我卻忘記了所有的語言。

CD機突然沒電了,發出刺耳的斷電的聲音,我停下來,在人潮洶湧的大街上,茫然四顧。

一年老一年,一日沒一日,一秋又一秋,一輩催一輩,一聚一離別,一喜一傷悲。一榻一身臥,一生一夢裏。尋一夥相識,他一會咱一會,都一般相知,吹一回,唱一回——

全完